搜索
巴男的头像

巴男

网站用户

散文
202505/01
分享

弄堂里的擦鞋人

老街的弄巷里,有一棵香樟树,树龄大约有百年了,树干粗得两人合抱也未必能围住。树皮皲裂得如老人的皱纹,却依旧挺拔,枝叶繁茂,四季常青。树下常有一个擦鞋的老妇人,约莫六十出头,瘦小得如同被岁月榨干了汁液的橘皮。她总是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头上包着一块褪色的格子头巾,坐在一张矮木凳上,面前摆着擦鞋的工具箱。

我起初并不在意她。城里这样的擦鞋匠多的是,多半是一些无家可归的老人,或是乡下进城谋生的农民。他们像城市的补丁,填补着繁华背后的缝隙。我每日匆匆走过那条弄巷,偶尔瞥见那佝偻的身影,也不过是视而不见地掠过罢了。

直到那个雨天,我注意到了她。

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,天空压得很低,仿佛随时会坠落下来。我刚从单位出来,就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了个透心凉。慌忙之中,可以说是慌不择路,我躲进了那棵香樟树下。老妇人正在收拾擦鞋工具准备离开,见我淋得狼狈,便挪了挪身子,示意我坐到她让出的那块干燥处。

“先生,擦个鞋吧。”她抬头看我,眼睛出奇的明亮,像是两颗被雨水洗过的黑葡萄。

我本不想擦鞋,但避雨无聊,又不好意思白占她的位置,便点了点头。她立刻来了精神,从工具箱里取出鞋油、刷子和抹布,动作麻利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。

“先生是在附近的单位上班吧?”她一边擦鞋一边问道,声音沙哑却有些温和。

“嗯,在前面那栋楼里上班。”

“我见过您很多次了,总是匆匆忙忙的。”她笑了笑,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,“年轻人啊,都这样,忙得很。”

我有些惊讶,原来她注意过我,而我却从未正眼看过她。雨滴打在香樟树叶子上,发出沙沙的响声,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树叶的清香。老妇人的手粗糙得像树皮,却异常灵活灵敏,鞋刷在她手中飞舞,不一会儿,我的皮鞋就焕然一新了。

“好了,先生。”她拍了拍手,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。

我掏出钱包,问她多少钱。

“五块。”她说,见我递给她十元,连忙摆手,“找不开,先生下次再给吧。”

“不用找了。”我把钱塞到她手里,她却执意要记下我的样子,说下次一定要找给我。

雨停了,我起身离开。走出几步,回头望去,老妇人又坐回了她的位置,瘦小的身影在巨大的香樟树下显得格外孤单。不知为何,我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。

从那以后,我每次经过那条弄巷,都会刻意放慢脚步。有时她会抬头对我笑笑,有时则专注于手中的活计。渐渐地,我养成了每周找她擦一次鞋的习惯,与其说是为了擦鞋,不如说是想和她说几句话。

她告诉我她姓陈,老家在安徽农村,丈夫早逝,唯一的儿子在城里打工,却很少来看她。“年轻人忙啊,”她总是这样说,眼里却藏不住落寞,“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,哪还顾得上我这个老太婆呀。”

陈阿婆的擦鞋技术确实很好,而且收费低廉,因此有不少老主顾。但她从不主动招揽生意,有人来就认真擦,没人来就安静地坐着,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。香樟树的阴影投在她身上,像是给她披上了一件斑驳的外衣。

夏季的一个中午,我照例去找她擦鞋,却发现她的位置上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。我四下张望,不见陈阿婆的身影。

“找那个擦鞋的老太婆?”男人抬头问我,“她病了,让我替她几天。”

我心中一惊,问是什么病。

“谁知道呢,老年人毛病多。”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,“擦不擦鞋?不擦别挡着做生意。”

我转身离开,心里却惦记着陈阿婆。下班后,我按照她曾经提过的住址,找到了她租住的那间地下室。房间不足十平方米,潮湿阴暗,唯一的窗户开在地面以上,透进来的光线被铁栏杆分割成碎片。陈阿婆躺在一张窄小的木板床上,见我进来,惊讶得想要起身,却无力地跌了回去。

“先生怎么来了?”她声音虚弱,脸色苍白如纸。

“听说您病了,来看看。”我把买的水果放在床头的小桌上,那里已经摆着几瓶药和半碗冷掉的粥。

陈阿婆的眼睛湿润了。“先生真是好人……我没事,就是老毛病犯了,歇几天就好了。”

我注意到墙角堆着几双待修的旧鞋,显然她即使在病中也惦记着工作。房间虽然简陋,却收拾得干干净净,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照片,其中一张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单人照,想必是她儿子。

“去医院看过了吗?”我问。

“去过了,医生开了药。”她指了指桌上的药瓶,却又咳嗽起来,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撕扯出来的。

我倒了一杯水给她,触到她的手,烫得吓人。我坚持要送她去医院,她却死活不肯,说已经花了不少钱,不能再浪费了。“小病小痛,扛一扛就过去了。”

最终我还是叫了救护车。医护人员来后一量体温,已经烧到39度多。陈阿婆被抬上担架时还在喃喃自语:“太贵了,太贵了……”我跟着去了医院,垫付了医药费。诊断是肺炎,需要住院治疗。

那天晚上,我在医院陪到很晚。陈阿婆打着点滴睡着了,眉头却还皱着,像是在梦中也在为医药费发愁。我翻看她的小包找医保卡时,发现里面除了几张零钱,还有一个小本子,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某年某月某日,某某先生多给了多少钱,她欠谁几块钱之类的内容。我的名字也赫然在列,记着那天多收的五块钱。

一周后,陈阿婆出院了。医生说她需要静养,不能再回那个潮湿的地下室。我帮她联系了一家价格适中的养老院,费用我提出可以先垫付,等她身体好了再慢慢还。她却坚决不同意,说自己还能工作,不想欠人情。

“我这辈子最怕欠人家的,”她说,眼神坚定,“穷要穷得有骨气和志气。”

最终我们达成妥协,她暂时住到养老院,但要坚持付房租,并且一旦身体允许就回去工作。我帮她把工具箱和几件简单的行李搬到了养老院。离开时,她拉着我的手说:“先生,您是个好人,老天爷会保佑您的。”

秋天来了,香樟树的叶子开始零星地掉落。陈阿婆回到了她的老位置,但不再从早坐到晚,只在上午阳光最好的时候出来工作几个小时。她的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了,动作慢了许多,但擦鞋的质量丝毫未减。我每周还是会去找她擦鞋,我们聊天的内容也从天气、物价,渐渐深入到各自的生活。

她告诉我她年轻时的事,如何在饥荒年代靠挖野菜活下来,如何与丈夫相识,如何在丈夫去世后独自拉扯大儿子。“那孩子本性不坏,”说起儿子,她总是这样开头,“就是命不好,做什么都不顺。”

我见过她儿子一次,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,眉眼间有陈阿婆的影子,却少了那份温和。他来向母亲要钱,陈阿婆把当天赚的几十块全给了他。男人走后,她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,什么也没说。

冬天的一个早晨,我照常去上班,却发现香樟树下空荡荡的,陈阿婆的矮凳和工具箱都不在了。树旁的小卖部老板告诉我,陈阿婆昨晚在养老院去世了,走得很安详。

“那老太太啊,”老板摇着头说,“临死前还惦记着欠人家五块钱呢,说是擦鞋的先生多给的。”

我站在香樟树下,望着那个空出来的位置,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失落。树上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,像是在诉说着什么。我想起陈阿婆说过,她最喜欢香樟树,因为它的叶子四季常青,即使在最冷的冬天也不凋零。

“就像人的良心,”她当时说,“再难的日子,只要良心是绿的,就总有希望。”

后来,我从养老院拿到了陈阿婆留下的一点遗物,那个记着账的小本子,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,还有她的擦鞋工具箱。养老院的工作人员说,她儿子来过了,拿走了稍微值钱的东西,剩下的让我处理。

我把工具箱带回了家,放在阳台上。有时我会拿出来看看,那些鞋油、刷子和抹布都保持着陈阿婆生前摆放的样子,仿佛随时准备为下一个顾客服务。那个记着账的小本子我一直留着,上面陈阿婆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她朴素的人生哲学,不欠人,不负人,活得有骨气。

春天又来了,香樟树长出了新叶,嫩绿得耀眼。弄巷里又出现了新的擦鞋匠,有年轻的,也有年老的,但再没有人像陈阿婆那样,静静地坐在树下,仿佛与那棵百年香樟融为了一体。

偶尔,我会特意绕路经过那条弄巷,站在香樟树下发一会儿呆。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,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影。恍惚间,我似乎又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,穿着洗白的蓝布衫,包着褪色的格子头巾,抬头对我微微一笑,说:“先生,擦个鞋吧。”

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
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! [登录] [我要成为会员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