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李的弹棉花铺子,开在小镇西面的一条窄巷里,门前悬着一块褪了颜色的木牌,上面书写着“弹棉”二字,字迹显然有一些模糊了。铺子不大,约莫十步见方,却收拾得干干净净、井井有条。靠墙立着一架老旧的弹棉弓,弓弦乌黑发亮,一看就是用了多少年了。墙角堆着几捆待弹的棉花,白得耀眼。阳光从门缝里斜斜地照进来,将飞舞的棉絮照得晶莹剔透,像是冬日里飘散的雪花。
我初识老李,是在一个阴沉的下午。那日,天欲雨不雨,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气味。我抱着一床旧棉絮踏入铺子时,老李正弓着背在整理那堆棉花。听见脚步声,他缓缓直起腰来,露出一张皱纹纵横的老脸。他的眼睛却极亮,像是两颗嵌在枯树皮上的黑宝石。
“弹一床棉被。”我将棉絮递过去。老李接过,双手在棉絮上摩挲了几下,点点头说:“是好棉,只是有些结块了。”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乡音,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一样。他让我三日后来取。我付了定钱,临走时回头望了一眼。
老李已经坐在小凳上,将弹棉弓斜挎在肩上,右手持槌,开始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弓弦。那“嘣——嘣——嘣”的声音沉闷而有力,在狭小的铺子里回荡,像是某种古老的心跳。三日后,我如约而至。推门进去,只见满屋飞絮,在阳光下闪闪发亮,如同微型的雪。
老李站在棉絮中央,头发、眉毛上都沾满了白絮,活像一个雪人。他见我来了,咧嘴一笑,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。“来得正好,刚弹完。”他拍打着身上的棉絮,引我到里间看成品。新弹的棉被蓬松柔软,铺在床上像一朵白云。我伸手按了按,立刻陷下去一个窝,手一拿开,又慢慢鼓起来。老李在一旁看着,眼里闪着满足的光。
“弹棉花是一个细致活,”他说,“急不得,也马虎不得。”说着他示范给我看,手指轻轻捻起一簇棉絮,在指间揉搓,“要这样感受棉花的脾气,太用力就伤了纤维,太轻又打不散结块。”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关节粗大,布满老茧,却意外地灵巧。
他整理棉被边缘时,手指翻飞如蝶,几下便将参差的棉絮收得整整齐齐。那双手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,食指上有一道陈年的疤痕,弯曲时像一条小小的蚯蚓。“这伤疤……”我忍不住问。“年轻时,学艺不小心让弓弦弹的。”老李轻描淡写地说,“师傅说,每个弹棉匠手上都得留这么一个记号,才算入了门。”
自此,我便成了老李的常客。每一次去,总见他不是在弹棉,就是在修整工具。他的生活极有规律,清晨开门,先打扫铺子;上午弹棉;午饭后小憩片刻;下午继续弹棉或接待客人;日落前收工。日日如此,年年这般,周而复始。
去的次数多了,老李偶尔也会跟我聊一些往事。他说这铺子是他父亲传下来的,当年这一带有七八家弹棉铺,如今只剩他这一家了。“现在的年轻人哪吃得了这个苦,”他边调整弓弦边说,“一天下来,肩膀酸得抬不起来,满嘴都是棉絮,赚的钱还不够买瓶好酒。”
有一年深秋,我带着新买的棉花去找老李。那日他神色有些恍惚,弹棉时几次走神。我问他怎么了,他沉默良久,才道:“昨晚梦见老伴了。”原来老李的妻子在十年前就过世了。他们无儿无女,妻子走后,就剩他一个人守着这弹棉铺。
“她最爱盖我弹的棉被,”老李说,“她总说比买的暖和。”说着他放下手中的活,从里屋抱出一床略显陈旧的棉被,“这是她最后盖的那床,我一直留着。”棉被虽然旧了,却保存得很好,边角的针脚依然细密整齐。
老李轻轻抚摸着被面,仿佛那下面还躺着什么人。“她走的那年冬天特别冷,”他继续说,“我给她换了一床新弹的被子,可她嫌太重,非要盖这床旧的。”他说这话时,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弹棉弓。我注意到弓柄上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:“李王永结”。
老李顺着我的目光看去,轻声道:“是她刻的。我们成亲那年,她偷偷刻的,说是要让这把弓见证我们的日子。”那天我离开时,老李送我到门口。秋风卷着落叶在巷子里打转,他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。走出一段距离,我回头望去,看见他还站在门口,手里攥着一团棉花,在风中轻轻地颤抖。
后来我因工作调动,离开了那个小镇。临走的前一天,我特地去向老李道别。他正在弹一床喜被,大红色的被面上绣着鸳鸯。见我来了,他放下手中的活,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小布包。“给你,”他递过来,“留着做个念想。”布包里是一副棉布手套,掌心处还特意加厚了。
“看你每次来都摸棉花,手上沾了不少絮,”老李解释道,“这手套戴着不碍事,又能挡絮。”我接过手套,发现内侧绣着一个小小的“李”字,针脚细密而整齐,显然花了不少心思和工夫。抬头时,我看见老李的耳根微微发红,像是做了一件难为情的事。
五年后,我再回去时,第一时间便去寻找老李。走到巷口,却见那“弹棉”的木牌已经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家便利店。我心下一沉,快步走近,透过玻璃门往里看,货架十分整齐,灯光通明,哪里还有弹棉铺的影子?
向便利店老板打听,才知道老李两年前就走了。“那老头倔得很,”老板说,“明明没有生意,还天天开门。最后是邻居发现他倒在了弹棉弓旁边,已经没气了。”老板点了一支烟,回忆道,“听说是抱着那床旧棉被走的,手里还攥着一团棉花。”
我问老李的遗物去向时,老板摇头表示不知。我怅然若失,正要离开,老板忽然叫住我:“对了,仓库里还有他的一些东西,你要不要去看看?”在便利店狭小的仓库角落,我看到了老李的弹棉弓,还有几件简单的生活用品。弓弦已经断了,弓身上“李王永结”的字迹却依然清晰。
旁边还放着一个铁皮盒子,里面整齐地叠着几块碎布头、一团棉线和几枚铜钱。最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,上面是一对年轻夫妇,站在弹棉铺的门前,笑得极其腼腆。男子肩扛弹棉弓,女子手里捧着一团雪白的棉花。
我摩挲着照片,指尖传来微微的凹凸感,那是岁月留下的褶皱。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:“1973年春,与妻摄于铺前”。
“这些东西……”我嗓子发紧,“能给我吗?”老板爽快地答应了。我抱着老李的遗物走出便利店,秋阳正好,照得人睁不开眼睛。路上行人匆匆,没人注意我怀里的旧物,更无人知晓这座城市又少了一门手艺。
回到家,我将弹棉弓挂在书房的墙上。妻子问这是什么,我答:“一个老人的一生。”那天晚上,我找出老李送我的手套,发现经过这么多年,上面的“李”字依然清晰可见。夜深人静时,我常常想起老李说过的话:“弹棉花和过日子是一个道理,要耐得住性子。棉花结块了得慢慢弹开,日子过拧巴了也得慢慢捋顺。”
如今想来,他弹的何止是棉花,分明是过往的岁月,将那些板结的时光一点点弹松,让它们重新变得柔软蓬松。后来我学会了简单的弹棉手艺,虽然远不及老李精湛,但偶尔也会拿出他的弓,试着弹一小块棉花。
每当这时,那“嘣——嘣——嘣”的声音就会在房间里久久回荡,像是老李在另一个世界的回应。棉絮在阳光下飞舞,恍惚间,我仿佛又看见那个站在棉絮中的老人,眉毛头发上都沾满了白絮,正冲我露出那缺了牙的笑容。
那年冬天特别冷,我翻出老李留下的那副手套给孩子戴。小家伙惊喜地发现内侧的“李”字,好奇地问是谁绣的。我给她讲了弹棉匠老李的故事,讲那间充满阳光和棉絮的小铺子,讲那个固执地守护着古老手艺的老人。孩子听得入神,临睡前突然问我:“爸爸,以后我也能学弹棉花吗?”
我没有立即回答,只是轻轻抚摸着他的小手,那双手还太嫩,承受不了弹棉弓的重量。但也许有一天,等这双手足够坚强时,我会教他认识棉花的脾气,告诉他什么样的力道最能唤醒棉花的记忆。到那时,老李的弓或许又能发出声响,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,继续讲述那些关于温暖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