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张的修表铺子就在街角,夹在一家杂货铺和一间裁缝店中间。铺面不大,只容得下一张工作台和一把椅子,外加一个玻璃柜台,里面躺着几块待修的老表。门楣上悬着一块木牌,用红漆写着“精修钟表”四个字,油漆有一些剥落。木牌右下角刻着一行小字:“始于1972年”,那是老张的父亲开店时的年份。
我认识老张是在三十年前。那时我祖父的一块老怀表忽然停了摆,那是祖父年轻时托人在瑞士买的,跟了他大半辈子。我走遍了城里的钟表店,那些年轻的店员一看到这老古董就直摇头,最后有人指点我来找老张。
记得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,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铺子前的青石板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老张正伏在工作台上,一盏绿色的台灯将他的白发染成了青灰色。听到脚步声,他抬起头,眼睛在镜片后闪着光。
“修表?”他问,声音沙哑却极其温和。我递上祖父的怀表。他接过去时,手指轻轻抚过表壳上的划痕,像是在抚摸一个久违的老朋友的皱纹。我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极短,指腹上有一些细小的伤痕,那是常年与金属零件打交道留下的印记。
“这表有年头了。”他说着打开表盖,从抽屉里取出一块麂皮铺在桌上,然后才将表放在上面。这个细节让我心头一暖。“瑞士机芯,现在没人会修这个了。”“能修好吗?”我问。老张没有立刻回答。他取出一个铜制的放大镜,卡在右眼上,镜片后的眼睛顿时大得惊人。他查看机芯的神情,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这块表。铺子里很安静,只有雨水滴落的声音和远处隐约的闹市声。过了约莫一支烟的工夫,他才抬起头。
“能修,但得花时间。发条松了,擒纵轮也有一些磨损,有些零件要重新做。”我问他需要多久,他伸出三根手指:“三天吧。这表值得好好对待。”三天后我再来时,怀表正在老张的柜台上走着,滴答声清脆均匀。老张的眼睛下有青黑,显然是熬了夜。令我惊讶的是,表壳上的几道深深的划痕也不见了。
“我用特制的抛光膏处理了一下,”他解释道,“虽然不能完全去掉,但总算不那么扎眼了。”他要的修理费出乎意料地低,我多给了一些,他却执意退回。“修表不是为了钱,”他说,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褪色的红绒布盒子,“你看这个。”盒子里是一块锈迹斑斑的怀表,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。
“这是三十年前一个老人拿来的,说是他妻子留给他的唯一物件。我修了半个月,没收钱。”他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,“第二年春天,他带着一篮子自家种的草莓来看我。那草莓真甜啊。”
从那以后,我常去老张的铺子里坐坐。看他修表是一种享受。那些细小的齿轮、弹簧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,他对待它们既温柔又坚定。他的工具摆放得极有章法,每一把镊子、每一支螺丝刀都有固定的位置。工作台左上角钉着一个小木架,上面挂着二十多把不同型号的螺丝刀,按大小排列,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士兵。
有一次我问他为何选择这个行当,老张停下手中的镊子,目光飘向远处。铺子后墙挂着的一张泛黄照片里,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站在相似的修表台前。
“我父亲就是修表的,”他说,取下眼镜擦了擦,“小时候家里穷,别的孩子玩铁环、弹珠,我的玩具就是父亲修表剩下的废零件。记得八岁那年,我用废齿轮做了一个小风车,父亲看了不但没骂我浪费零件,反而教我如何打磨齿缘。”他指了指工作台下方的抽屉,“那里还留着那个风车。”
老张修表有一个习惯,每修好一块表,都要把它贴在耳边听一会儿。他说能听出表的心跳是否正常。那些经他的手修好的表,往往比原来走得更准。有一次我打趣道:“您这是给表看病呢。”他认真地点头:“可不就是看病吗?表有病了,也得望闻问切。”
“表和人一样,”他常说,用一根特制的细针调整游丝,“老了就需要调理。不同的是,表调理好了还能像新的一样,人却不能。”说这话时,他的目光总会落在那张泛黄的照片上。
那年冬天,城里开了一家新的钟表店,装修豪华,店员穿着笔挺的西装,声称能用高科技设备维修各种名表。他们的广告铺天盖地,承诺“立等可取”。渐渐地,老张的生意淡了下来。有一次路过,我看见他坐在空荡荡的铺子里,就着一盏台灯,擦拭着那些几乎不再有人送修的老表。玻璃柜台里,一块老式座钟的钟摆有气无力地摆动着,像是随时会停下来。
“现在的人都图快,”那天他请我喝茶时说,茶叶是他珍藏的龙井,盛在一个缺了角的紫砂壶里,“修表这事急不得。快就是慢,慢就是快。”他给我看他正在修的一块古董表,“这表的主人催了三次,我宁可退钱也不草草了事。”
春天时,我听说那家新店修坏了几块价值不菲的名表,顾客正在和他们打官司。一天下午,我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站在老张的铺子前,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表盒,脸上写满了焦虑。
“老师傅,”年轻人说,声音里带着恳求,“这是我祖父的百达翡丽,在新店修了两次都没修好,他们现在说需要送回瑞士原厂,得等半年。您能给看看吗?”老张接过表,看了一眼就说:“游丝断了,他们给你换了劣质配件。”他抬头看看年轻人,又补充道:“原来的游丝是特制的,现在很难找到匹配的。”
“钱不是问题,”年轻人急忙说,“这表对我很重要。祖父去年过世了,这是他留给我的……”老张摆摆手打断他:“不是,”见年轻人面露难色,他解释道:“我得先清理他们弄进去的劣质润滑油,再找合适的材料重做游丝。”
年轻人千恩万谢地走了。老张告诉我,那表其实问题不大,但他故意说需要两周。“为什么?”我有一些不解。“让他等等,”老张说,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小铁盒,里面是各式各样的游丝,“现在的年轻人,什么都求快。修表这事急不得,得让表也等等主人。”他挑出一根游丝对着光查看,“等人和表都准备好了,修起来才顺当。”
那两周里,我常看见老张工作到深夜。有一次路过,已是晚上十点,他的铺子还亮着灯。透过玻璃窗,我看见他伏在工作台上,手里捏着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细丝,在台灯下小心翼翼地调整。他的背影在灯光中显得格外瘦小,却又格外坚韧。
两周后,年轻人来取表时,老张不仅修好了表,还把表壳上的划痕都打磨掉了。更令人惊讶的是,表的走时比原来还要精准。年轻人要给双倍的钱,老张只收了讲好的数目。
“修表是我的本分,”他说,把表装回盒子里,“不多收。”年轻人临走时,老张又叫住他:“这表每隔五年要保养一次,别再去那家店了。”说着递过一张名片,上面只有名字和电话,没有那些花哨的头衔。
有一天,我经过老张的铺子,发现门关着,这在他是很少见的事。隔壁杂货铺的老板告诉我,老张住院了,是胃癌晚期。“其实早就有症状了,”老板叹了一口气,“他总说忙完这阵子就去检查,结果一拖再拖。”医院里,老张躺在苍白的病床上,显得更加瘦小。床头柜上放着一块老式怀表,秒针走动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。看见我来,他努力笑了笑,从枕头下摸出一块表递给我。
“帮我个忙,”他气息微弱,“这是我最后修的一块表,主人下周二来取。我怕等不到了,你替我交给他。”他的手颤抖得厉害,却还是坚持亲自把表放进了绒布袋里。
我接过表,那是一块老式的上海牌手表,表盘已经泛黄,但走时极准。表背上刻着“劳动光荣”四个字,下面是一行小字:“奖给先进工作者王志强,1978年”。
“我修了一辈子表,”老张望着天花板说,声音轻得像羽毛,“最遗憾的不是那些修不好的表,而是那些修好了却没人来取的表。“他转向我,眼睛里泛着水光,”每一块表都在等人,有的等到了,有的却永远等不到。”
三天后,老张走了。他的葬礼很简单,来的人并不多,但其中有几个是专程赶来送他最后一程的老顾客。那位取百达翡丽的年轻人也来了,腕上戴着的正是他祖父的表。葬礼结束后,杂货铺老板交给我一个木盒子,说是老张留给我的。
盒子里是一套修表的工具,每一件都擦拭得锃亮。最下面压着一张纸条:“时间不等人,但人可以善待时间。”
我接手了老张的铺子。虽然我不懂修表,但我想保留这一个地方。每周二下午,我会打开铺门,坐在老张的工作台前,看着那些他留下的工具,那些镊子、螺丝刀、放大镜,都安静地躺在原处,仿佛在等待主人的手再次触碰它们。玻璃柜台里,那些无人认领的表依然在走着,它们的主人或许已经忘记了它们,但它们仍在忠实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。
有时夜深人静,我会拿起那块老怀表,老张走后,我把它买了回来,贴在耳边,听着那均匀的滴答声。那声音让我想起老张说过的话:“表比人强,停了还能走;人停了,就再也走不动了。但只要有表在走,就有人记得时间,记得那些走过时间的人。”
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,仿佛在应和着表针的脚步声。我望着墙上那张泛黄的照片,忽然明白老张留给我的不仅是这些工具,更是一种对待时间的态度,在快节奏的世界里,保持慢工出细活的匠心;在浮躁的年代中,守住那份专注与耐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