搜索
巴男的头像

巴男

网站用户

散文
202505/04
分享

煤灰入骨

我至今还记得,父亲那双永远洗不干净的手。他的指缝里嵌着黑色的纹路,像地图上蜿蜒的煤脉,即使用板刷狠命地刷洗,那些墨色,依然顽固地扎根在皮肤的褶皱里。母亲说,那是煤灰进了肉,入了骨,和血融在了一处。

1980年的冬天,我十岁,父亲和他的四个老伙计蹲在我家的屋檐下抽烟。五个人排成一排,像一串被煤烟熏黑的葫芦。父亲在中间,左右分别是王叔、李叔、张叔和赵叔。他们刚从煤洞子回来,工作服上扑簌簌往下掉着煤渣,在雪地上砸出了一个个小黑点。

“宗芹,听说三号煤洞又塌了?”王叔吐出一口烟,烟气混着白雾在冷空气中纠缠。宗芹是我父亲的名字。

父亲没说话,只是把烟头在鞋底摁灭,火星在积雪里发出“嗤”的一声叹息。这个动作就是答案。五个人的眉头同时皱了起来,在额头上犁出了相似的沟壑。我知道,他们明天照样要进煤洞,就像知道太阳明天照样会升起一样。虽然在我们这个终年飘着煤灰的山区,太阳也总是蒙着一层灰翳。

母亲端出热气腾腾的玉米糊,五个男人围坐在油渍斑斑的方桌旁。父亲从兜里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勺子,那是他进洞必带的物件。“今天老赵差点被坍塌的一方煤掩埋。”他突然说,声音像砂纸磨过铁板。所有人的筷子都停了,煤油灯在墙上投下五个晃动的巨大黑影。

李叔的喉结上下滚动:“坍塌的煤真的是吃人不吐骨头。”这句话像一块冷硬的煤矸石砸在桌上。我看见父亲的手在发抖,勺子里金黄的玉米糊荡出了细小的波纹。

那天夜里,我被父亲的咳嗽声惊醒。那咳嗽像是从地底深处钻出来的,带着煤洞特有的潮湿与沉闷。透过门缝,我看见母亲正用热毛巾,敷在父亲隆起的腹部,那里像藏了一个熟透的大西瓜。

“明天别进煤洞了。”母亲的声音浸着泪,她像是在哀求父亲。

父亲没有回答,只是把毛巾按得更紧了一些。月光从窗户溜进来,我看见他额头上的汗珠像煤洞渗水一样往下淌。第二天天不亮,他还是跟着那四个黑影走向了煤洞,五盏头灯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摇晃,像五颗将熄未熄的星星。

从此,咳嗽声便成了我们家的背景音。起初,是父亲一个人咳嗽,后来五个叔伯来家里时,咳嗽就变成了一道道重奏。他们的咳法也各不相同,王叔是短促的“咔咔”声,像啄木鸟在凿木头;李叔的咳嗽带着哨音,仿佛有风穿过漏气的风箱;张叔总要捶打胸口才能咳出来;赵叔则会在咳嗽后吐一口带血的痰。而父亲的咳嗽最可怕,每一次都要弯成一张拉满的弓,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。

1989年我考上了州城中专那天,父亲破天荒买了一瓶竹叶青酒。五个叔伯围着赵叔家那台十四吋黑白电视机,看新闻里讲尘肺病防治。当播音员说到晚期患者会出现肝腹水时,五只酒杯同时停在半空。父亲突然大笑起来,仰脖灌下整杯酒:“咱们这叫‘五福临门’!”

酒精让父亲的脸涨得通红,腹部却诡异地鼓胀着。他撩起衣襟给我们看那个紫黑色的肚皮,上面爬满了蚯蚓似的血管。“瞧瞧,像不像怀了你妹妹?”他大笑着,笑着笑着就又开始咳嗽,最后趴在桌沿,吐出了一摊黄绿相间的液体。

1991年的冬天,父亲第一次在田间劳作时晕倒。他被大家用担架抬进镇医院时,他的工友们都说他像一个装满煤渣的破麻袋。镇医院的白墙衬得父亲的脸色发青,医生用圆珠笔敲着X光片说:“尘肺三期,肝部感染,腹水严重。”那些白色的阴影在片子上蔓延,像一场正在吞噬父亲的暴风雪。

“还能活多久?”父亲直截了当地问,仿佛在问一车煤能卖多少钱,也好像问的是别人的病。

医生推了推眼镜:“配合治疗的话,大半年左右。”

父亲点点头,这个时长足够他把幺姐的嫁妆钱攒出来。出院那天,他在医院门口的小摊里买了五个烤红薯,给我们兄妹三个各一个,剩下的两个揣在怀里。我知道那是给王叔和李叔的,他们上周刚因为同样的诊断结果住了院。

1992年的春天,父亲的肚子已经大得系不上裤腰带。他整天坐在门槛上晒太阳,看我们几个孩子在他用命换来的土瓦房前劈柴火。阳光照在他浮肿的脸上,那些被煤灰染黑的皱纹反而显得淡了。王叔他们每天下工都来,五个人并排坐着,像一组正在风化的煤雕。

“老吴,今天巷道里发现一个好东西。”李叔从兜里掏出一块泛着金属光泽的石头,“听说这叫黄铁矿,值钱着呢。”

父亲用颤抖的手指摩挲石头,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。一块暗红色的东西飞溅在金黄的石头上,像一朵提前绽放的梅花。五个人同时沉默了,只有石头在阳光下闪着虚伪的金光。

五月底,父亲已经不能平躺睡觉。他整夜靠在被垛上,腹部积水的压迫让他喘不过气来。有一天深夜,我听见他在和母亲交代后事:“苕窖里那包钱是给老四准备的嫁妆……西头李裁缝欠我三百块工钱……王老五答应让闺女来教老四绣花……”父亲口中的老四,就是我的幺姐。

我躲在被窝里咬着手背哭,怕哭声惊动父亲。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蜷缩的身影上,那曾经能扛起两百斤煤块的肩膀,现在连自己的头颅都快支撑不住了。

六月初六那天,是母亲的生日。凌晨,父亲突然精神起来。他让我扶他到院里看星星,指着北斗七星说:“记住这个位置,以后迷路了就找它。”他的手掌贴在我的后颈上,温度高得吓人,掌心的老茧刮得我皮肤生疼。“以后,你们一定要对你们的母亲好。”父亲又说。

天亮时,五个叔伯都来了,他们带来了面条和鸡蛋,是来给母亲庆寿的。父亲从枕下摸出五个油纸包,每个里面包着一块乌黑的煤。“井下三百米处挖的,咱们五个一起挖的。”他的声音轻得像煤灰飘落,“留着,当个念想。”

王叔先哭出声来,这个曾经单手制服脱缰煤车的汉子,哭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。父亲用尽最后力气握住他们的手,五只布满伤痕的手叠在一起,像一块畸形的煤层。

父亲坚持了最后五个多月,在腊月十二的晚上走了。走的时候,已瘦成了皮包骨,像山里躺着的一根干柴。父亲走后的第三年,王叔在煤洞口吐血身亡,李叔的肝腹水让他肚皮透明得能看见脏器;第四年,张叔在病床上用煤矸石砸碎了自己的太阳穴;第五年冬天,最后走的赵叔在弥留之际,一直喊我父亲的名字。在整理他的遗物时,我发现枕头下压着五个油纸包,煤块已经碎成了渣。

今天我又翻开父亲的工具箱,那把锈迹斑斑的勺子还在。我把它贴在耳边,仿佛能听见地底三百米处的凿煤声,五个男人的喘息声,以及煤灰悄悄钻进肺泡的窸窣声。窗外又开始下雪,洁白的雪片落在黑色矿区,像一场盛大的葬礼。

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
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! [登录] [我要成为会员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