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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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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5/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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码头背脚子

天还没亮透,长江巴东段的江面上浮着一层薄雾,像谁撒了一把棉絮在青灰色的绸缎上。背脚子张德厚蹲在码头石阶的最上层,从怀里掏出半块冷冰冰的面馍,就着江水啃了起来。五十四岁的老背夫,牙齿已经不太中用了,咀嚼时右脸颊的肌肉一抽一抽地跳动,像是里头藏了一只不安分的老鼠。

“老张头,今天来得比鸡还早啊!”身后传来一位年轻男子的声音。小陈叼着烟卷,一屁股坐在磨得发亮的青石台阶上,震得台阶缝里的尘土簌簌地跳动。

张德厚没有答话,只是把最后一口面馍塞进嘴里,拍了拍手上的碎屑。他眯起眼睛望向江心,那里正有一艘客轮吐着黑烟缓缓驶来。雾气被船头劈开,又很快在船尾合拢,像永远缝不完的破棉袄。

“听说今天有重庆来的大船。”小陈吐了一个烟圈,“能抢着活不?”

“抢?”张德厚终于开口,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,“背脚子是抢饭吃的?”他站起身,抖了抖肩膀上已经发白的垫肩。那垫肩是用八层粗布纳成的,浸透了二十年的汗水和雨水,硬得像一块铠甲。

码头上渐渐热闹起来。背着藤筐的妇人,挑着扁担的小贩,还有七八个和张德厚一样的背脚子,都在等着第一班靠岸的客船。张德厚数了数,今天来了十二个同行,比昨天多了三个。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缠着的麻绳,那是他的饭碗,也是他的命。

汽笛声撕开晨雾时,张德厚的背已经挺得笔直。客轮像一头疲惫的巨兽靠在码头,放下跳板的瞬间,人群如溃堤的洪水一般涌出。张德厚没有像年轻人那样挤上前招揽生意,他只是站在原地,用粗糙的大手抚平垫肩上的一道褶皱。

“老师!这边!”小陈突然高声招呼。张德厚转头看去,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正牵着小女孩站在跳板尽头,脚边堆着两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和一个木箱。女人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,在灰扑扑的码头显得格外扎眼,像一片误入煤堆的晴空。

小陈已经凑上去搭话:“要背东西不?二十块钱送到上头广场。”他指了指身后陡峭的石阶,那些台阶被无数双脚磨出了凹痕,在晨光中泛着青黑的光泽。

女人犹豫地看了看女儿,又看看那些台阶,嘴唇抿成一条线。张德厚慢慢踱过去,听见小女孩正仰着脸问:“妈妈,我的图画书在那个箱子里吗?”

“在的。”女人弯腰摸了摸孩子的头,转向小陈,“那个木箱很重,都是书……”

“三十!”小陈立刻涨价,手指搓了搓,“书最压秤了。”

张德厚突然咳嗽一声。女人这才注意到他,目光在他花白的鬓角和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停留了片刻。

“二十。”张德厚说,声音不大但很清晰,“书是金贵东西,不该涨价。”

小陈瞪了他一眼,悻悻地走开了。女人松了一口气似的微笑起来:“谢谢您。我姓周,是来支教的老师。这是小雯。”小女孩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,只露出一双大眼睛。

张德厚点点头,蹲下身开始绑扎行李。他的动作很慢,但每个绳结都打得恰到好处。先是用麻绳把两个旅行袋捆在一起,形成一个“八”字形,再把木箱横着固定在中间。最后他扯了扯绳结,确保不会松动。

“您背得动吗?”周老师有些担忧地问。那个木箱里至少装了四五十本书,加上其他行李,少说也有百十来斤。

张德厚没回答,只是转身背对着行李堆,双腿微微分开。他深吸一口气,腰背一沉,手臂向后一兜,整套行李就像长在他背上似的稳稳当当地起来了。垫肩下的肌肉绷得紧紧的,在蓝布衫下鼓起了小山般的轮廓。

“走。”他简短地说,迅速迈出了第一步。

石阶很陡。巴东码头有名的三百级台阶,是每个背脚子的试金石。张德厚的布鞋底已经磨得很薄,能清晰感觉到每一级石阶的棱角。汗水很快浸透了后背,在蓝布衫上洇出一片深色的地图。他走得不快,但每一步都踏得很实,背上的行李几乎没有晃动。

周老师牵着小雯跟在后面,时不时说一句“慢点没关系”。小女孩好奇地问:“妈妈,老爷爷背上像不像乌龟?”周老师赶紧“嘘”了一声,但张德厚听见了,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。

爬到一百多级时,张德厚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。他数着台阶转移注意力,一百二十一、一百二十二……右膝盖传来熟悉的刺痛,那是去年冬天在结冰的台阶上摔的。他调整了一下麻绳的位置,让重量更多地落在左肩上。

“要不要休息一下?”周老师赶上来问。她的额头也沁出了汗珠,连衣裙后背湿了一小片。

张德厚摇摇头。背脚子半路卸货是大忌,就像挑夫不能随便放下担子一样。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继续向上攀登。江风突然大了一些,送来一股鱼腥味和柴油味的混合气息。

就在第二百零三级台阶处,意外发生了。张德厚右脚踩到一块松动的青石,石板突然翘起。他整个人向前踉跄了一下,右膝重重磕在台阶边缘。剧痛顺着神经炸开,眼前一阵发黑。在摔倒的瞬间,他本能地扭转身子,用后背承受冲击,确保木箱不会直接撞到石阶上。

“小心!”周老师的惊呼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
张德厚侧躺在台阶上,像一只被掀翻的甲虫。他能感觉到右腿有温热的液体流下,大概是磕破了。更要命的是腰部传来一阵剧痛,让他一时动弹不得。背上的行李歪在一边,木箱的一角已经擦破了皮。

“您没事吧?”周老师慌张地蹲下来,小雯吓得哭了起来。几个路过的背脚子停下脚步,有人吹了一声口哨:“老张头,今天栽跟头啦?”

张德厚咬着牙,双手撑地想站起来,却使不上劲。周老师想扶他,又不敢贸然动手,急得眼镜都滑到了鼻尖:“要不要叫救护车?您的腿在流血……”

“没事。”张德厚喘着气说,“箱子……先看看箱子。”

周老师这才注意到他第一时间关心的是那个装书的木箱。她连忙检查了一下:“只是角上蹭掉了一点漆,没关系的。”

张德厚点点头,慢慢坐起身。他看了看右腿,裤管已经磨破,膝盖处血肉模糊。最麻烦的是腰,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。他知道今天这活是完不成了。

“我找别人帮您背上去。”他艰难地说着,伸手去解腰间的麻绳,“钱……不要了。”

周老师的眼睛突然红了。她按住张德厚的手:“别动,我先送您去医院。”她转头对女儿说,“小雯,去下面码头叫刚才那个叔叔上来,就说妈妈加钱请他背行李。”

小女孩点点头,像一只小山羊似的蹦跳着往下跑。周老师掏出手帕,轻轻按在张德厚流血的膝盖上:“您别担心,书不重要,人才重要。”

张德厚愣住了。二十年来,他背过无数东西,电视机、冰箱、成箱的酒,甚至还有人背过棺材。雇主们关心的从来都是货物是否完好,从没人对他说过“人才重要”这样温暖的话。手帕很快被血浸透了,周老师又掏出一包纸巾继续按着。

“您当背脚子多少年了?”她轻声问。

“三十……三十二年。”张德厚忍着痛回答,“从公社解散那年就干了这个。”

“一定很辛苦吧?”

张德厚望着远处江面上穿梭的船只,没有回答。辛苦是当然的,但比起在地里刨食,背脚子至少能现钱结账。他靠这个行当养大了两个女儿,虽然她们现在都在广东打工,嫌这活计丢人。

小陈很快上来了,看见张德厚的惨状,难得没说什么风凉话。他利索地把行李重新捆好,临走时拍了拍老张的肩膀:“回头请你喝酒。”

周老师坚持要送张德厚去医院。她一手扶着老背夫,一手牵着小雯,三人慢慢往下走。下台阶对受伤的膝盖更是折磨,张德厚疼得眼前发黑,却始终没哼一声。路过码头管理处时,老熟人王主任看见了,赶紧推来自行车:“老张,坐后头,我蹬你去医院!”

去医院的路上,张德厚紧紧抓着自行车后座。他背了三十多年的别人,这是第一次被人背着走。江风迎面吹来,带着水腥味,他突然觉得鼻子发酸。

县医院检查结果是右膝盖骨裂,腰部肌肉严重拉伤。医生给包扎好,开了一些药,说要卧床两周。“这把年纪了,别再干重活了。”白大褂轻描淡写地说,仿佛在讨论着天气。

周老师抢着付了医药费,又悄悄往张德厚口袋里塞了两百块钱。老背夫发现后非要退还,两人在医院走廊上拉扯了好一会儿。

“您救了我的书,这是我该做的。”周老师固执地说,“而且我有一个请求,等我安顿好了,能带学生去拜访您吗?我想让孩子们了解背脚子这个职业。”

张德厚困惑地看着她:“这有什么好了解的?卖力气的活计……”“但这是巴东的历史啊。”周老师的眼睛在镜片后闪闪发亮,“就像长江里的纤夫,山城的棒棒军,都值得被历史记住,被人们尊重。”

最终张德厚勉强收下了钱,也答应了她的请求。分别时,小雯突然跑回来,往他手里塞了一颗水果糖:“爷爷吃糖就不疼了。”小女孩认真地说。

那颗糖在张德厚手心里化了,黏糊糊的,就像他此刻说不上来的心情。他站在医院门口,看着周老师母女走远,背影渐渐融入码头的人流中。江面上,又一艘客轮拉响了汽笛,悠长的声音在峡谷间久久回荡,像是某种古老的呼唤。

张德厚摸了摸受伤的膝盖,突然想起自己十八岁第一次背货时的情景。那时他背的是一箱瓷器,战战兢兢生怕摔了,结果真的在半路绊倒,赔了半个月的工钱。老板骂他笨手笨脚,是老背夫刘师傅悄悄教他打绳结的窍门……

“最后一代背脚子喽。”他自言自语道,一瘸一拐地往家走。远处,新修的缆车正载着游客缓缓上升,像一只巨大的铁鸟掠过石阶上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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