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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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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5/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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杀猪佬

在老家,都习惯性称屠夫为杀猪佬。腊月里的一个清晨,霜重得像撒了一层粗盐。张屠夫踩着冻硬的土路,往王婶家走时,东方才刚泛起鱼肚白。他背上背着一个篾背篓,里头铁器的碰撞发出了沉闷的响声。我缩着脖子跟在后头,呵出的白气在眉毛上结了一层细冰晶。

“今天要杀两头猪。”张屠夫说话时,嘴里冒着白烟,“王婶家的留着过年,李会计家的闺女腊八这天要出嫁。”

我小跑两步跟上他那高大的身影。张屠夫本名张树根,但村里人都管他叫张屠夫。他右脸颊上有一道疤痕,据说是年轻时被受惊的猪蹬的,褐红色的疤痕像一条蜈蚣趴在脸上,孩子们见了都躲着走。

王婶家的院子里,已经围了七八个人。猪圈里那头黑毛猪,似乎预感到了什么,正不安地用鼻子拱着土墙,意欲逃走的模样。张屠夫把篾背篓往磨刀石旁一搁,金属工具哗啦啦倒在青石板上,尖刀、砍刀、刮刀、铁钩,还有一根磨得发亮的铁钎。

“烧水了没?”张屠夫卷起袖管,露出小臂上虬结的肌肉。

“正烧着呢!”王婶从灶房里探出头来,铁锅里的水已经咕嘟咕嘟冒着泡。

张屠夫蹲下来磨刀。砂石与刀刃摩擦的声音刺得人的牙直酸,他粗糙的手指在刀面上抹过,试了试锋利程度,然后突然起身朝猪圈走去。那头黑猪立刻缩到角落,发出惊恐的哼叫。

说时迟,那时快。张屠夫一个箭步上前,左手的铁钩精准地扣住猪下巴,右手抄起尖刀,朝猪喉咙下方三寸的位置捅去。猪的惨叫声卡在喉咙里,变成了沉闷的咕噜声。鲜红的血喷涌而出,王婶赶紧递过早已准备好的木盆接住。

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。我看得目瞪口呆,连呼吸都忘了。张屠夫的动作行云流水,仿佛不是在结束一条生命,而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。猪的四蹄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,眼睛还睁着,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。

“三百二十斤。”张屠夫掂了掂猪身,“误差不超过半斤。”

王婶惊讶地瞪大眼睛:“张师傅好眼力!昨天称的是三百一十八斤!”

接下来的工序更令人叹为观止。张屠夫在猪后蹄割开一个小口,把铁钎插进去往皮下捅,然后鼓起腮帮子往里吹气。猪身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,他麻利地用麻绳扎紧气口,将猪拖到开水锅旁。我不得不惊讶他的肺活量超大。

滚烫的水浇在猪身上,张屠夫用刮刀开始褪毛。他的动作又快又轻,刀刃贴着猪皮快速游走,所过之处黑毛纷纷脱落,露出粉白的皮肉。不到二十分钟,整头猪已经光溜溜的,确实如传言所说,一根毛没有。

开膛破肚时,张屠夫的刀像长了眼睛。刀刃沿着猪的腹部中线轻轻一划,内脏便完整地暴露在晨光中。他取出猪心时,那团暗红色的肌肉还在微微颤动。

“心尖肥厚,这猪生前脾气暴躁。”张屠夫说着,把心肝肺整齐地码在木盆里。大肠小肠被完整地剥离,像一捆雪白的绳子盘在另一个盆中。

最精彩的是分肉环节。王婶说,要留二十斤后腿肉腌腊肉,十五斤五花肉做香肠,五斤里脊肉过年炒菜。张屠夫点点头,手起刀落,每一块肉落在秤盘上时,都刚好是王婶要的分量。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叹,有人开玩笑说张屠夫的手是神仙手,比秤还准。

“张师傅,给我切二两猪耳朵下酒!”老赵头从人群里挤出来。

张屠夫嘴角微微上扬,刀光一闪,一片薄得能透光的耳朵肉已经落在油纸上。老赵头掏出皱巴巴的毛票,肉往秤上一放,刚好二两。

我看着张屠夫沾满鲜血的双手,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。那时,我随父母到邻村外婆家做客,看见他在村口杀猪,吓得直往母亲身后躲。张屠夫当时从兜里掏出一块麦芽糖给我,手上的血腥气混着糖的甜香,成了我对那个村庄的最初记忆。

中午在王婶家吃饭时,我注意到张屠夫很少动筷子。他坐在条凳上,腰板挺得笔直,粗糙的手指,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腕上的一道旧伤疤。那是三年前杀年猪时,刀被冻得太脆,崩开的碎片划的。当时血流如注,他却只是用布条一缠,继续干完了当天的活计。

“树根,小桃的咳嗽好些没?”王婶给张屠夫添了一碗红薯饭。

“吃了李郎中开的药,夜里不咳了。”张屠夫的声音柔和了一些。小桃是他七岁的女儿,村里人都知道那是他的掌中宝、心尖肉。

吃完饭收拾工具时,我发现张屠夫的篾背篓内侧,画着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。见我盯着看,他难得地主动解释:“小桃画的,说这样爹爹的刀就不会割破篾条。”他古铜色的脸上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温柔。

去李会计家的路上,我们经过村里的小学。放学的孩子们像小鸟一样涌了出来,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看见张屠夫,眼睛一亮,飞奔过来。

“爹!”,小桃扑进张屠夫的怀里,红扑扑的脸蛋上沾着浅浅的墨水渍。张屠夫立刻放下篾背篓,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擦了擦女儿的脸:“今天学什么了?”

“算术!我能数到一百了!”小桃骄傲地宣布,然后突然压低声音,“爹,王大虎说你是杀猪的,身上有臭味……”

张屠夫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。他蹲下身,平视着女儿的眼睛:“小桃,爹确实是杀猪的。但爹用的每把刀都拿碱水煮过,衣服也天天换洗。”他顿了顿,“你觉得爹臭吗?”

小桃把鼻子凑到父亲衣领处使劲嗅了嗅:“有柴火味!”然后咯咯笑起来。张屠夫揉了揉她的头发,从兜里掏出一个油纸包:“去跟同学分着吃吧。”

小桃欢呼着跑开了,油纸里包着的是猪油渣,杀猪时最珍贵的零嘴。我注意到张屠夫望着女儿的背影,眼神复杂得像是打翻的调色盘。

李会计家的猪处理得更加利索。这户人家很讲究,要求把整个猪分成十二份,每份都要带着皮。张屠夫像完成艺术品一样,将猪分解成大小均匀的肉块,每一刀的落点都精确得令人咋舌。

傍晚收工时分,李会计多给了两块钱:“张师傅手艺真是名不虚传。”张屠夫摇摇头,只收了讲好的价钱,却收下了李会计家给的一包旧衣服,那是给小桃的。

回程时下起了雪粒子,打在脸上极其生疼。张屠夫突然拐进一条小路,来到村西头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前。他敲了敲门,把一块用荷叶包着的里脊肉放在门口的石墩上,然后快步离开。

“那是五保户孙奶奶的家。”见我疑惑,他解释道,“她儿子修水库时没了,牙口不好,只能吃嫩肉。”

雪越下越大,我们走到村口老槐树下面时,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树后窜出来。

“爹!”小桃扑倒在张屠夫身上,棉袄上落满了雪,“我给你留了这个!”她摊开手心,是半块已经化了的冰糖。

张屠夫的眼圈突然红了。他抱起女儿,用胡子拉碴的脸蹭了蹭她冰凉的小脸:“走,回家爹给你炖萝卜吃。”

暮色四合时,雪地上留下了三串脚印。一大一小两个影子依偎在一起,渐渐消失在炊烟升起的村巷深处。我望着他们的背影,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村里人都说,张屠夫杀生,却最惜命。

那天晚上,我在生产队的通铺上辗转反侧,脑海里全是张屠夫杀猪时行云流水的动作,和他看小桃时温柔的眼神。隔壁床的老伯告诉我,张屠夫原本是一个木匠,手艺好得能雕花。他妻子生小桃时难产走了,为了养活女儿,才拿起屠刀。

“第一次杀猪,他吐了三天。”老伯抽着旱烟说,“现在你看他下刀多稳当。这人啊,为了孩子什么都能忍。”

第二天清晨,我特意早起去了一趟张屠夫家。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,看见他正在院子里磨刀。小桃蹲在旁边背乘法口诀,时不时偷瞄父亲手上的活计。

“手腕要放松。”张屠夫突然开口,“刀自己有灵性,你较劲它反而会伤着你。”

不知是在教女儿,还是在说给我听。阳光透过枣树的枝丫照进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刀锋反射的光点在天井里跳跃,像一群不安分的萤火虫。

“爹,我能试试吗?”小桃突然问。

张屠夫的手顿住了。他放下磨刀石,认真地看着女儿:“小桃,爹教你打算盘好不好?”

“可我想学杀猪!王大虎说……”

“他说什么都不重要。”张屠夫打断女儿的话,声音罕见地严厉,“你要读书,要学写字算数。这双手……”他抓起女儿的小手,上面还有昨天写作业蹭的铅笔灰,“这双手不该拿屠刀。”

小桃委屈地撇撇嘴,但没有再坚持。张屠夫叹了一口气,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头雕的小鸟递给她:“去玩吧,爹晚上给你带猪油拌饭。”

我看着那个粗糙的木雕小鸟,突然想起老伯的话。张屠夫的手艺确实没丢,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。也许每个父亲都是这样,把最柔软的部分藏了起来,用坚硬的外壳为子女遮风挡雨。

那天之后,我常常去看张屠夫干活。腊月里几乎天天有人家杀猪,他的篾背篓越来越旧,但内侧那朵小花始终完好。村里人都说,请张屠夫杀猪是一件有面子的事,不仅因为他手艺好,还因为他总会把最难处理的猪头、猪蹄收拾得干干净净,临走时还会帮主人家把院子冲洗得一尘不染。

年关将近时,村里出了一件事。小桃在学校跟王大虎打了一架,把对方鼻子打出了血。老师叫家长时,张屠夫正在给村长家杀猪,满手是血地赶到学校,把孩子们都吓哭了。

回家的路上,小桃一直低着头。直到路过村口的小溪,她才突然大哭起来:“他们说爹是刽子手!说我们家的钱都沾着血!”

张屠夫在溪边的石头上坐下,把女儿抱到膝头。溪水结了一层薄冰,底下还能看见游动的小鱼。

“小桃,你看那条鱼。”他指着冰面下,“它活着的时候多好看。但如果爹现在把它捞上来,它就会变成一具尸体。”他顿了顿,“杀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,但村里人要吃肉,要过年。爹的手艺能让它们少受些苦。”

小桃抽噎着问:“那为什么王大虎的爹不用杀猪?”

“因为他爹是会计,会写字算账。”张屠夫用袖子擦干女儿的眼泪,“所以爹要你好好读书。拿笔的手,永远比拿刀的手干净。”

雪又下了起来,父女俩的影子在雪地上融成了一团。张屠夫背起女儿往家走,脚步比平时轻松了许多。我知道,他杀猪时从不犹豫的那双手,此刻一定在微微发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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