俗话说,剃头挑子一头热。每当念叨这句话的时候,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,小时候村里老杨的剃头挑子。
每天,老杨的剃头挑子吱呀吱呀地响个不停,从村东头一路响到村西头。那声音像是一支古老的童谣,在清晨的薄雾中飘荡开来,唤醒了一个又一个沉睡的院落。
那副剃头挑子,跟了老杨三十八年。一头是红漆木箱,箱面上画着松鹤延年的图案,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;另一头是一个小铜炉,炉子上永远坐着一个铜壶,壶嘴里冒着丝丝白气。中间用一根桑木扁担挑着,老杨的肩膀早已在那扁担上磨出了两个深深的凹坑。
箱子里是老杨的全部家当,三把剃刀,刀刃磨得能照出人影;两把剪子,一大一小;一把木梳,梳齿被岁月磨得圆润光滑;一块磨刀石,表面凹陷如一轮月牙;还有猪鬃刷、皂角粉、一条发黄的毛巾。这些东西在老杨的手里,能变出各式各样的发式来,平头、分头、光头,甚至还有城里人留的那种“大背头”。
老杨已经六十八了,背有一些驼,但手上的功夫一点没减。他十六岁拜师学艺,师父是镇上国营理发店的一把好手。那时候学剃头可不容易,先得给师父端茶倒水三年,才能摸到师父的剃刀。老杨说,他第一次给人剃头时,手抖得像筛糠似的,差点把客人的耳朵给削了下来。
“那时候师父一个巴掌扇过来,我眼前直冒金星。”老杨常常一边磨刀,一边对围观的孩子们说,“可这一巴掌打得好啊,打醒了我这个糊涂蛋。剃头匠的手,稳当是第一位的。”
老杨最引以为傲的是他的剃刀功夫。每次开工前,他都要花上十分钟磨刀。那块祖传的磨刀石已经被磨出了一个月牙形的凹槽,老杨说这是“刀口”。
“磨刀要用心。”他常对围观的人说,“三分磨,七分荡。”说着,他往磨刀石上洒一些清水,右手持刀,左手按着刀背,刀刃与磨石呈三十度角,前推后拉,发出有节奏的“嚓嚓”声。磨几下,就用拇指试试刀刃,然后继续,直到刀刃能轻易削断一根飘落的头发。
最精彩的是荡刀环节。老杨从箱底取出一块发亮的牛皮,钉在挑子的一头。剃刀在牛皮上来回“荡”几下,刀刃便泛着清冷的光。“这样荡过的刀,刮脸时不伤皮肤。”老杨解释道。
水温的掌握也是一门学问。老杨从不用温度计,全凭手感。铜壶里的水烧开后,他先用手指试壶嘴冒出的蒸汽,然后往铜盆里倒一些,再兑凉水。手指在水中一蘸一提,就能准确判断温度是否合适。“太热会烫伤脸,太凉就会胡子硬。”他说,“要像春天的雨水,温温的最好。”
刮脸时,老杨的动作如行云流水。他先往客人脸上涂肥皂沫,用刷子打出丰富的泡沫,然后取一块热毛巾敷上,让热气软化胡须。毛巾取下后,剃刀便开始了它的舞蹈,从太阳穴到下巴,从上唇到喉结,每一刀都干净利落,绝不需要返工。
最考验功夫的是刮喉结。老杨会让客人仰起头,用左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按住喉结两侧的皮肤,使其平整。剃刀以几乎水平的角度轻轻掠过,胡须应声而落,皮肤却完好无损。每次完成这个动作,围观的男人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摸摸自己的喉结,发出赞叹声。
太阳刚刚爬上树梢,老杨就把挑子支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下。这里是村里男人帮的聚集地,从早到晚都有人来。老杨刚摆好铜炉,铜壶里的水还没烧开,赵老汉就拄着拐杖来了。
“老杨啊,给我刮刮脸吧,胡子拉碴的,老伴儿都不让我亲嘴了。”赵老汉摸着花白的胡茬,笑得露出一口黑黑的豁牙。老杨也不答话,只是嘿嘿笑着,从箱子里取出家什。水烧开了,他往铜盆里兑了一些凉水,试了试温度,然后把毛巾浸湿拧干,敷在赵老汉脸上。热气蒸腾中,赵老汉舒服得直哼哼。
我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,老杨的剃刀在磨刀石上“唰唰”几下,然后在牛皮上荡几下,刀刃便闪着寒光。他左手按住赵老汉的头,右手持刀,从太阳穴开始,刀锋贴着皮肤轻轻划过,发出细微的“沙沙”声。黑黄的胡须随着刀锋纷纷落下,露出底下泛青的皮肤。“老杨,你这手艺,镇上那些理发店都比不上。”赵老汉闭着眼睛说,“他们用电推子,哪有你这剃刀舒服。”
老杨只是笑笑,手上的动作一丝不苟。刮完脸,他又取出小剪子,给赵老汉修剪那几根倔强地翘着的眉毛。最后,用猪鬃刷沾了皂角粉,在赵老汉后颈上轻轻刷几下,再拿热毛巾一擦,赵老汉顿时年轻了十岁。
“多少钱?”赵老汉摸着光滑的下巴问。“老规矩,五毛。”老杨说。赵老汉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,老杨接过来随手塞进箱子的暗格里。那里面已经积攒了不少零钱,有纸币也有硬币。老杨从不去清不去数,他说:“够买米买盐就行。”
中午时分,老杨的“理发店”热闹起来。男人们干完上午的农活,都聚到这里歇脚。有的理发,有的只是来侃大山。老杨的挑子周围摆了几块石头当凳子,大家围坐在一起,抽着旱烟,说着家长里短。
“听说村东头老李家的闺女要嫁到县城去了?”“可不是嘛,嫁了一个开杂货铺的。”“哎,现在的年轻人,都想往城里跑……”老杨一边给王二麻子剪头发,一边听着这些闲话。剪子“咔嚓咔嚓”地响,碎头发落了一地,被风一吹,像黑色的雪花般飞舞。王二麻子的头型不好剪,后脑勺有一个很大的旋儿,头发总是往一边倒。但老杨有办法,他用剪子斜着剪,看起来就平整多了。
老杨的剃头挑子,不仅是理发的地方,更是村里男人们的情感驿站。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,铁匠张大力必定会来,风雨无阻。“老杨,给我刮刮脸。”张大力总是这样开场,然后坐在小板凳上,闭着眼睛享受那二十分钟的宁静时光。他的脸被炉火烤得通红,胡茬又硬又密,但老杨的剃刀总能让他焕然一新。
老杨点点头,取出剃刀。老杨站在他的身后,先是用推子把长发推掉,然后涂上肥皂沫。剃刀在头皮上游走,所到之处,黑发纷纷落地,露出青白的头皮。张大力舒服得直叹气:“老杨,你这手艺,真是绝了。”刮完脸,张大力会从兜里掏出一小包茶叶:“城里亲戚给的,分你一半。”老杨也不推辞,两人就着铜壶里的热水泡茶喝,聊一些铁匠铺的活计。
村里最老的顾客是九十岁的刘老爷子。他耳朵背了,眼睛也花了,但每月仍要儿子扶着他来理发。老杨会特意把凳子搬到阳光充足的地方,动作也比平时更轻柔。“老刘啊,还认得我不?”老杨一边剪一边大声问。“认得!你是老杨嘛!”刘老爷子呵呵笑着,“你给我剪了一辈子头啦!”
剪完发,老杨会额外给刘老爷子捶捶背、捏捏肩。刘老爷子的儿子每次都多给钱,老杨却总说:“老规矩,五毛。”推来推去,最后往往只收下一半。去年冬天,刘老爷子走了。出殡那天,老杨特意去给他理了最后一次发。他剪得很慢很仔细,仿佛要把这辈子的情谊都剪进去。最后,他悄悄在刘老爷子耳边说了句什么,然后轻轻合上了棺木。
后来,每当路过刘家门前,老杨都会放慢脚步,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出神。而张大力给的茶叶,也总是分成两包,一包自己喝,一包摆在工具箱里,说是“给老刘留着”。这些细微之处的牵挂,就像老杨剃刀下的胡须,轻轻落下,却留下了温暖的痕迹。
孩子们也爱来看热闹,他们蹲在一旁,看着大人们一个个变了模样。有时老杨会招呼某个调皮鬼:“过来,给你剪个‘茶壶盖’。”那是当时乡下男孩最常见的发型,头顶留一片圆形的短发,四周剃光,活像一个茶壶盖子。孩子们又怕又期待,扭捏着不肯上前,最后还是被大人按在老杨的膝头。
“别动,动了会割耳朵!”老杨故意吓唬道,手里的剪子却灵活得像一只小鸟,不一会儿就剪好了。孩子摸摸新发型,欢天喜地地跑开了,去向小伙伴们炫耀。老杨最拿手的还是给孩子们剪“茶壶盖”。每当这时,挑子周围总是围满了看热闹的孩童,他们叽叽喳喳像一窝小麻雀。
“下一个轮到谁?”老杨故意板着脸问,手里的剪子“咔嚓咔嚓”空剪几下。孩子们立刻安静下来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既想尝试又害怕那冰凉的剪子碰到头皮。最终被推出来的是村主任的孙子小石头,这孩子虎头虎脑的,头发乱得像一团鸡窝。他扭捏着不肯上前,被他爷爷一把按在老杨膝头。
“别动!”老杨用膝盖夹住乱蹬的小腿,左手固定住那颗不安分的脑袋,“再动就剪成秃噜瓢了!”小石头立刻老实了,只是眼睛还滴溜溜地转。老杨先用喷壶把他的头发喷湿,黑发顿时贴在头皮上,显得那张圆脸更圆了。剪子从额头开始,老杨的手腕灵活地转动,剪出的圆弧整齐得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。
最精彩的是剪耳朵周围的部分。老杨把小石头的耳朵轻轻往下按,剪子沿着耳廓游走,距离皮肤只有一张纸的厚度,却从未伤到过分毫。围观的孩子们都屏住了呼吸,直到老杨说“好了”,才爆发出一阵惊叹。小石头跳起来,迫不及待地摸着新发型。老杨从箱子里取出一面小镜子,孩子对着镜子左照右照,突然咧嘴笑了:“像年画上的娃娃!”
其他孩子见状,立刻争先恐后地要剪同样的发型。老杨一个个地剪,直到太阳西斜。剪完的孩子不肯离去,就在旁边玩闹,互相比较谁的发型更整齐。老杨看着他们,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笑意。
下午三点,老杨收拾挑子,要去赵老爷子家。赵老爷子瘫痪在床多年,老杨每月都会上门为他服务。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屋里弥漫着中药和衰老的气息。赵老爷子躺在床上,稀疏的白发像枯草一样支棱着。
“老杨来啦……”赵老爷子声音沙哑,眼里却闪着希望的光。老杨放下挑子,从箱子里取出工具。没有椅子,他就坐在床沿,把赵老爷子的头轻轻托起,放在自己腿上。剪发、刮脸、修胡子,每一步都小心翼翼。赵老爷子闭着眼睛,享受着这难得的舒适时刻。
“外面……怎么样了?”赵老爷子问。老杨一边修剪着他的白发,一边说着村里的新鲜事,谁家娶媳妇了,谁家生孩子了,今年庄稼长势如何……赵老爷子听着,偶尔“嗯”一声,仿佛通过这些只言片语,他又重新回到了热闹的村口。
刮脸时,老杨特别小心。赵老爷子的皮肤薄得像纸,稍不注意就会刮破。剃刀轻轻划过,老杨的手指能感觉到老人颈动脉微弱的跳动。这一刻,我感觉到老杨的手格外稳,呼吸都放轻了,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。
“好了。”老杨最后用毛巾擦去赵老爷子脸上残留的肥皂沫,扶他躺好。赵老太太从里屋出来,手里捏着两个鸡蛋:“老杨,家里没什么好东西,这鸡蛋你拿着。”老杨推辞不过,只好收下,放进箱子里。临走时,他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赵老爷子,老人正用颤抖的手摸着自己光滑的脸颊,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。
傍晚,老杨的挑子停在了自家门前。那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,门前有一棵老梨树。老杨的妻子早已去世,儿子在城里安了家,只剩下他一个人守着这老屋和这副挑子。他坐在门槛上,取出磨刀石,开始磨那几把剃刀。“嚓嚓”的声音在暮色中格外清晰。磨好了刀,他又清点了一下箱子里的工具,把毛巾洗了晾在梨树枝上。铜炉里的火已经熄灭,他仔细地擦去了上面的煤灰。
“老伙计,今天辛苦了。”老杨拍拍他的扁担,像是在对一位老朋友说话。然后,他取出赵老太太给的鸡蛋,在炉子上煮了,就着馒头吃了晚饭。夜幕降临,村里的灯火一盏盏亮起。老杨坐在梨树下,抽着旱烟,望着星空。三十八年了,这副挑子陪他走过了无数个村庄,剃过无数个头。
那些面孔有的已经入土,有的搬去了远方,但老杨还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发型习惯,张大爷喜欢后颈留一小撮头发,李叔的右耳后面有一个疤要避开,王家小子总是要求剪得越短越好……现在,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,他们都去了城里打工。留下的老人们也渐渐不再讲究发型,有的甚至半年才剃一次头。
镇上的理发店越来越多,装修得亮堂堂的,有转椅,有电吹风,还有年轻姑娘给洗头。老杨的剃头挑子,似乎成了过时的玩意儿。偶尔回来的,也都顶着城里最时髦的发型,对老杨的剃头挑子只是好奇地看两眼,然后匆匆离去。但老杨不在乎。每天清晨,他依然挑着吱呀作响的担子出门,在固定的地方摆摊。
那些老主顾们也依然会来,不仅是为了剃头,更是为了那份熟悉的温暖。在老杨的剃刀下,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的光景。老杨的顾客从每天十几个,减少到五六个,现在有时候一整天只有一两个老人来。他的动作也慢了下来,剃刀不再像从前那样稳当,有几次甚至划出了小口子。但老主顾们并不在意,他们知道,来老杨这里不只是为了理发。
“慢点好,慢点舒服。”赵老汉总是这样说,然后闭着眼睛,任由老杨慢慢修剪他那稀疏的白发。去年夏天,镇上开了一家时尚发廊,有旋转椅、大镜子和穿着时髦的年轻理发师。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去试了试,回来说比老杨剪得好看多了。这话传到老杨耳朵里,他只是笑笑,继续磨他的剃刀。
但变化还是来了。先是老杨的儿子从城里回来,说要把父亲接去住;然后是村委会通知,说为了村容整洁,不能再在槐树下摆摊了。最让老杨难过的是,连他最忠实的老顾客们也开始劝他:“老杨啊,该歇歇了。”
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,老杨像往常一样支起挑子,但直到天黑都没等来一个顾客。他坐在槐树下,望着远处新盖的楼房,第一次感到自己真的老了。铜壶里的水开了又凉,凉了又开,最终他叹了一口气,收起挑子回了家。
第二天,村里人发现老杨的剃头挑子没有出现在老地方。有人说看见他儿子开车来接他了,也有人说他病了。只有老杨的剃头挑子知道,那天晚上,老杨在梨树下坐了很久,把每一把剃刀都磨得锋利无比,然后小心地包好,放进了箱子最底层。
我记得那年冬天,下着大雪,老杨照例出摊。天太冷,没人来理发。老杨就坐在槐树下,裹着棉袄,望着白茫茫的田野。直到天黑,他才挑起担子回家。那天晚上,他发起了高烧,儿子从城里赶回来,非要带他去城里住。
“我这挑子怎么办?”老杨问。“爹,现在谁还剃这种头啊?”儿子说,“您也该享享清福了。”老杨没说话,只是摸着他的扁担,久久不语。第二天,他的烧退了,却再也没力气挑起担子了。儿子把挑子收进了仓房,带着老杨去了城里。
老杨的剃头挑子躺在了仓房的角落里,身上落满了灰尘。透过缝隙,它能看到外面的梨树又开花了。有时,它会梦见老杨粗糙的大手,梦见剃刀在磨刀石上歌唱,梦见那些坐在小板凳上等待变身的乡亲们。
它知道,终有一天,它和老杨的故事会被彻底遗忘。但在某个角落,或许还有一个孩子记得,曾经有一个驼背的老人,用一把锋利的剃刀,让他的爷爷变得年轻精神;或许还有一个老人记得,在那个没有电推子的年代,有一副吱呀作响的剃头挑子,承载着整个村庄的喜怒哀乐。
老杨的剃头挑子躺在仓房的角落里,偶尔能听到村里老人经过时的叹息:“要是老杨在就好了……”而远处,那家时尚发廊的霓虹灯日夜闪烁,照亮了新一代人的脸庞。但我知道,在某个角落,一定还有孩子记得那个剪“茶壶盖”的手艺,还有老人怀念那把温柔的剃刀。这些记忆,就像老杨磨刀石上的凹槽,虽然渐渐模糊,却永远不会完全消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