槐花村的老槐树又开花了。林娟坐在树下的青石板上,仰头望着满树洁白如雪的槐花。微风拂过,几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她已见银丝的鬓角,像是时光温柔的点缀。她的膝上放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,伞面上细小的裂纹如同她眼角的皱纹,记载着岁月的沧桑。
“娟子姐,又在这儿等修伞匠啊?”村里不明就里的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跑过,笑嘻嘻地问道。林娟只是微微一笑,手指轻轻抚过伞骨,没有回答。这个问题,她已经听了二十年。二十年前的春天,也是槐花盛开的季节,那个年轻的修伞匠第一次来到了槐花村。
那时的林娟还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,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到腰际,眼睛像是山涧里的清泉,清澈见底。那天她正在河边洗衣,听见村里孩子们欢快地喊道:“修伞的来啦!修伞的来啦!”她抬头望去,只见一个穿着靛蓝色粗布衣裳的年轻人挑着担子,正向村中央的老槐树下走去。担子两头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伞具和工具,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。
“听说这修伞的手艺可好了,上次在隔壁村修过的伞,到现在都没坏过。”一同洗衣的婶子说道。林娟想起了母亲留给她的那把红色油纸伞,伞骨断了两根,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修理。她匆匆拧干最后一件衣服,端起木盆就往家走。
当她拿着那把红伞来到老槐树下时,已经有不少村民围在那里。修伞匠坐在一个小马扎上,正低头修理一把黑布伞。他的手指修长灵活,像是有生命似的在伞骨间穿梭。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在他的身上,勾勒出他清秀的侧脸轮廓。
“姑娘要修伞?”他察觉到林娟的到来,抬起头来,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。林娟突然觉得心跳加快,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眼睛,像是能把人吸进去似的。“嗯,这把伞……伞骨断了。”她递过红伞,声音不自觉地轻了下来。
修伞匠接过伞,轻轻展开。红色的伞面在阳光下如同一朵盛开的花,映得他的脸庞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。“好漂亮的伞,是油纸伞,现在不多见了。”“是我娘留给我的。”林娟说,“说是……嫁妆。”话一出口,她就后悔了,脸颊烧了起来,像一朵云霞。
修伞匠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窘迫,专注地检查着伞的损伤。“断了两根主骨,伞面也有一些磨损,但能修好。”他抬头微笑,“三天后你来取,可以吗?”“你……不是现在修吗?”“这种油纸伞要用特殊的胶和竹材,我手头没有合适的材料。”他解释道,“我叫齐明远,每隔十天会来这一带转一圈。姑娘贵姓?”“我叫林娟。”她小声回答,然后匆匆地离开了,心跳如擂鼓。
三天后,林娟早早地来到老槐树下等待。她穿上了自己最喜爱的那一件淡青色的衣裳,辫子上还别了一朵小小的野花。当齐明远的身影出现在村口时,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“林姑娘。”明远走到树下,从担子里取出一个布包,小心翼翼地打开,那把红伞焕然一新,不仅断骨修复如初,伞面上磨损的地方也被巧妙地补上了同色的油纸,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。
“你……怎么做到的?”林娟惊讶地抚摸着伞面。明远笑了笑:“我师父教过我,修伞不仅是手艺,更是心意。这把伞对你很重要,我自然要用心。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木盒,“这是特制的桐油,你每隔半年涂一次,能保护伞面。”林娟接过木盒,两人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在一起,她像是被烫到似的缩回手,木盒差点掉落。明远眼疾手快地接住,两人的脸都红了。
从那以后,每当明远来村的日子,林娟都会在老槐树下等他。有时带上一壶热茶,有时是几个刚蒸好的馒头。明远则会给她讲走村串户的见闻,或是教她认识各种修理工具。槐花开了又落,两人的情愫也在无声中生长。
那年七夕,明远送给林娟一个亲手雕刻的木簪,簪头是一朵小小的槐花。“我……我想请媒人去你家提亲。”他鼓起勇气说,眼睛亮得惊人。林娟红着脸点头,心跳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膛。当晚,她兴奋得整夜未眠,幻想着未来幸福的生活。
然而,命运总是爱开着玩笑。就在明远准备提亲的前几天,林娟的父亲突然病倒了。村里的郎中说需要昂贵的药材才能医治,而林家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。“娟子啊,赵家派人来说,只要你愿意嫁给他家老二,药钱他们全包了。”母亲含着泪对她说。
赵家是村里的富户,但赵老二是一个傻子,已经三十多岁了还像一个孩子似的。林娟跪在父亲床前,听着老人痛苦地呻吟,眼泪无声地滑落。第二天,明远如期来到村子。林娟红肿着眼睛在老槐树下等他。
“怎么了?”明远一见她就慌了神,“谁欺负你了?”林娟摇摇头,将事情原委告诉了他。明远脸色煞白,紧紧抓住她的手:“我有积蓄,我可以……”“不够的。”林娟苦笑道,“那药材要二十两银子,你修一百把伞也挣不来。”
“我们可以想办法……”“来不及了,爹等不了。”林娟抽回手,“明天赵家就来下聘了。”那天的雨来得突然,豆大的雨点穿过槐树叶砸在两人身上。明远机械地撑开一把刚修好的伞为林娟挡雨,自己却站在雨中,任凭雨水打湿全身。
“我等你。”他在雨中喊道,“不管多久,我都等你。”林娟摇摇头,将红伞塞回他的手中:“忘了我吧。”然后转身跑进雨幕,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,分不清彼此。后来,林娟嫁入了赵家。所幸赵老二虽然痴傻,但心地善良,从不为难她。但不幸的是,三个月后,赵老二在河边玩耍时不慎落水身亡。按照当地风俗,没有圆房的媳妇可以回娘家。林娟回到了父母身边,而父亲的病也因为及时用药渐渐好转。
她开始每天到老槐树下等待,期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。可是明远再也没有来过槐花村。有人说他去了南方,有人说他改行做了木匠,还有人说他在一次山洪中丧生。林娟不信这些传言,她只知道,只要等待,就有希望。
一年又一年,槐花开了又谢。林娟从少女等到中年,那把红伞一直被她珍藏着,尽管伞面已经褪色,伞骨也再次松动,她却始终舍不得用它,更舍不得让别人修理。“娟子,回去吧,天快黑了。”村里的张婶走过来劝道。林娟点点头,慢慢站起身。她的腿有些麻了,动作不太灵便。就在这时,村口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,一个挑着担子的老人。
林娟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,她眯起昏花的眼睛想要看清。那人越走越近,担子上挂着的金属工具在夕阳下闪闪发光。“修伞……补锅……”苍老而嘶哑的吆喝声随风传来。不是他。林娟松了一口气,又有些失望。这个修伞匠太老了,不可能是明远。她转身准备离开,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呼:“这把红伞……我好像见过。”
林娟猛地回头,看见老人正盯着她手中的伞,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。“你……你是?”她的声音颤抖。老人没有回答,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褪色的小木盒,“桐油……半年涂一次……”
林娟的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。她踉跄着上前,想要看清老人的脸。那张布满皱纹的面孔上,依稀还能辨认出当年清秀的轮廓。“明远?”她轻声呼唤,生怕声音太大会惊散这个梦境。老人,齐明远,微微点头,眼中泛起泪光。“我回来了,”他说,“走了太多地方……老了,想落叶归根。”
林娟的泪水夺眶而出。她颤抖着伸出手,轻轻抚上他的脸庞,感受着那粗糙的皮肤下熟悉的骨骼轮廓。“我等了你……好久好久。”明远握住她苍老的手,两人站在飘落的槐花中,相对无言。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交织在一起,就像他们错过大半生,却从未真正断开的缘分。
“我还能……修好这把伞。”明远最终说道,声音哽咽。林娟摇摇头,将红伞紧紧抱在胸前:“不用了,有些东西……就这样最好。”他们并肩坐在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上,就像多年前一样。夜幕降临,繁星点点,槐花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。这一次,他们终于不再需要等待。
暮色四合,槐花的香气愈发浓郁。林娟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个褪色的小木盒,桐油的气味从缝隙里渗出来,带着岁月沉淀的醇厚。她颤抖着打开盒盖,发现底层竟刻着细小的字迹,“林娟”二字的旁边是一朵盛开的槐花。“这是……”她的眼泪砸在木盒里,溅起微小的油花。
明远从担子里取出一个布包,层层揭开后露出一套精致的雕刻工具。“那年离开后,我走到江浙一带,跟着老师傅学了雕花手艺。”他拿起其中一把刻刀,刀柄上刻着“槐花”二字,“每到一处,我就想着,要把见过最美的花纹刻下来,将来……能装饰你的油纸伞。”
林娟这才注意到,他的担子上挂着的伞具与当年大不相同。几把撑开的油纸伞在晚风中轻轻旋转,伞面上山水花鸟栩栩如生,月光透过薄如蝉翼的伞纸,在地上投下流动的光影。“你成大师傅了。”她轻声说。
明远摇摇头,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囊,倒出几枚铜钱和碎银。“这些年挣的钱,大多买了药材。”他指着村后山的方向,“三年前我托人打听,知道你爹的病需要长白山的人参……”林娟突然抓住他的手,触到满掌老茧下几道凸起的疤痕。她翻开他的手掌,借着月光看到一道深深的刀痕横贯掌心。
“这是?”“在汉口收药材时遇到劫道的。”明远轻描淡写地说,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忙用袖子掩住嘴。林娟眼尖地看到袖口沾染了暗红。“你受伤了?”她声音发着颤。明远摆摆手:“老毛病了。去年在四川遇到山崩,伤了肺……”话未说完,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。
林娟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家里走。路过老槐树时,明远突然停下,伸手抚摸树干上几道已经模糊的刻痕。那是二十年前,他们用修伞刀刻下的两道并排的竖线,象征两人同岁。“你还记得。”林娟哽咽道。
月光下,他们发现刻痕下方多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。“赵老二不是自己掉河的”。林娟倒吸一口冷气,想起当年那个雨夜,赵老二被人发现溺亡在浅滩,水深不过膝盖。“这是……”“张铁匠的儿子刻的。”张婶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,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,“那孩子亲眼看见,是赵老爷派人把傻儿子推下河的……因为那傻子总说要去找娟姐姐。”
林娟腿一软,被明远扶住。二十年前的谜团突然揭开。父亲的重病,赵家及时的提亲,傻子的意外死亡,原来都是精心设计的局。“赵老爷去年走了。”张婶叹了一口气,“临走前一直在喊偿命。”
回到家,林娟翻出珍藏多年的红伞。在灯光下,她第一次发现伞柄底部刻着极小的字:“齐林永结”。原来当年明远修伞时,早已将誓言刻在了看不见的地方。“我帮你重新裱糊伞面吧。”明远说着,从担子里取出特制的桃花纸和鱼胶。他的手虽然粗糙却依然灵活,修补的动作与二十年前如出一辙。林娟看着他专注的侧脸,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。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总在槐树下等吗?”她突然问。明远抬头,等她说下去。“因为你说过,槐花蜜最甜,槐树木最结实……”林娟抚摸着伞骨,“就像……就像……”“就像感情。”明远接上她的话,声音温柔,“我走过那么多的地方,每到一处都要找槐树。云南的槐树五月才开花,关外的槐树矮小如灌木……但没有一棵比得上这里的。”
夜深了,林娟找出父亲留下的药酒为明远擦拭伤口。当看到他背上交错的伤痕时,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。这些年他走过的路,吃过的苦,都化作这些狰狞的疤痕,而这一切,竟都是为了能堂堂正正地回来娶她。“当年若知道这些……”她泣不成声。明远握住她的手:“现在也不晚。”
第二天清晨,村民们发现老槐树下多了一个修伞摊子。白发苍苍的明远坐在马扎上修伞,林娟在一旁为他递工具。有细心的孩子发现,那把红伞就撑在他们头顶,新糊的伞面透出朝阳的红光,在地上投下心形的影子。
“娟子姐不等修伞人了。”孩子们欢叫着跑开,“修伞人回来啦!”消息很快传遍全村。中午时分,当年见证过他们爱情的乡亲们纷纷送来贺礼,张婶提来一篮鸡蛋,李叔抱着新酿的米酒,连村主任老王都拄着拐杖来了,手里攥着一对褪色的红烛。
“这是当年……没来得及用的。”老人不好意思地说。在村民的见证下,他们在老槐树下完成了迟来二十年的婚礼。明远为林娟戴上那支槐花木簪,林娟则将修好的红伞郑重地交到他的手中。“以后下雨天,我们一起撑。”她说。
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充实。明远的修伞摊成了村里的一道亮丽的风景,常有外村人专程来找“齐大师”修伞。林娟则用积蓄开了一间小杂货铺,卖些针头线脑。每当夕阳西下,人们总能看到他们并肩坐在老槐树下,一个修伞,一个缝补,偶尔相视一笑,满眼都是二十岁的光景。
第二年槐花盛开时,明远的咳血加重了。郎中说是旧伤累积,药石难医。林娟日夜守在他的床前,用那把红伞为他挡窗外的风雨。“还记得……我们第一次见面吗?”弥留之际,明远望着挂在床头的红伞,气息微弱地问。
林娟握着他的手点头:“你夸我的伞漂亮。”“不是第一次。”明远露出神秘的微笑,“更早的时候……在县城集市,你买了糖葫芦,差点撞上我的担子……那时我就……”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,最终化作一声满足的叹息。窗外,槐花如雪般飘落。
明远下葬后,林娟变得沉默寡言。她每天仍会去老槐树下坐坐,身边放着两把伞,一把是褪色的红伞,一把是明远最后做的青布伞。村里人发现,每逢下雨,她总会同时撑开两把伞,一把倾斜向左,一把倾斜向右,就像两个并肩而行的人。
“娟子姐在等谁呢?”新来的小孩子好奇地问。老人们望着雨中的身影,轻声回答:“她在等雨停。”但村里人都知道,她等的从来不是雨停。因为当阳光穿透云层时,人们总能看到她仰起脸,对着空气呢喃,仿佛在说,今天的阳光真好,正适合修伞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