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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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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5/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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耍猴人铜锣张

我至今还依稀地记得,那个秋日的午后,阳光像融化的金子一般,流淌在村口的打谷场上。那时我才七岁,跟着一群光脚丫的孩子在田埂上疯跑,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铜锣声从村口传来,“当!当当!”“耍猴戏的来啦!”二狗子扯着嗓子喊道,我们立刻调转方向,像一群受惊的麻雀扑棱棱地朝锣声飞去。

打谷场边上已经围了半圈人。我挤进人群前排,看见一个精瘦的老头正在场中央支起木架。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,腰间系着一条褪色的红布带,脚上的黑布鞋沾满了尘土,鞋尖已经磨出了毛边。最引人注目的,是他手里那一面铜锣,阳光一照,晃得人睁不开眼睛。

“铜锣张来喽!”我身后的大人们互相低语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老头姓张,因为总带着那面祖传的铜锣走南闯北,大家都叫他“铜锣张”。铜锣张把木架支好后,从背上的竹篓里抱出一只猴子。那猴子浑身金毛,脖子上系着红绳铃铛,一双黑豆似的眼睛滴溜溜转着。它刚落地就灵活地蹿上木架顶端,惹得围观的孩子一阵惊呼。

“金毛,快给乡亲们作个揖!”铜锣张敲了一下锣。那猴子立刻从木架上翻下来,前爪合十,像模像样地朝四面作揖。人群中顿时爆发出欢快的笑声和掌声。接着,铜锣张又从竹篓里放出一条黑狗。这狗通体乌黑,只有胸口一撮白毛,像戴了一块银牌。“这是黑子,跟金毛搭档十年啦!”铜锣张说着,黑狗已经端坐在他脚边,吐着舌头等待着指令。

表演开始了。铜锣张的锣声时而急促如雨点,时而缓慢如老牛喘着粗气。金毛随着锣声在木架上翻腾跳跃,时而倒挂金钩,时而连翻三个跟头。最精彩的是它戴上一顶小草帽,拄着一根小竹竿,学着老头走路的样子,逗得大伙儿笑得前仰后合。

黑子也不甘示弱。它会数数,铜锣张伸出几根手指,它就“汪汪”叫几声;会跳圈,铜锣张举起藤圈,它一个箭步就穿了过去;最绝的是它会算账,铜锣张问“三文钱加五文钱是多少”,它就跑到挂着数字“8”的木牌架子前蹲下。

我记得那天表演到一半,金毛突然闹起了脾气。铜锣张让它骑独轮车,它却蹲在木架上一动不动,任铜锣张怎么敲锣,它都不予理睬。人群开始窃窃私语,铜锣张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“金毛,听话。”铜锣张的声音突然柔软下来,他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花生,轻轻放在木架边缘。金毛的小鼻子抽动两下,终于慢慢爬下来,先抓走花生塞进腮帮,然后乖乖骑上了独轮车。

表演结束时,铜锣张端着铜锣绕场一周。大人们往锣里纷纷丢着硬币,我们这些孩子则拼命往他手里塞自家带的吃食。我给了两个还温热的煮鸡蛋,二狗子给了半块芝麻饼,村东头的胖丫甚至抱来一捧新摘的枣子。

那天晚上,铜锣张就借住在村尾的祠堂里。我偷偷溜去看他,发现他正借着油灯的光在给金毛梳毛。猴子舒服地眯着眼睛,黑子趴在一旁啃骨头。铜锣张看见我,招手让我过去。“小娃子,喜欢看耍猴?”他问。我用力点点头,眼睛却一直盯着金毛看。铜锣张笑了,脸上的皱纹像田垄一样舒展开来:“来,摸摸它。”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金毛的毛发比想象中还粗糙,但温暖得像晒过的稻草。它突然抓住我的手指,我吓得一哆嗦,却发现它只是好奇地嗅着我手上残留的鸡蛋味。

“它不咬人,”铜锣张说,“金毛跟了我十二年,比有些人还懂事。”他的声音里带着我听不懂的复杂情绪。那晚,我知道了铜锣张的故事。他原本是城里国营马戏团的驯兽师,下岗后舍不得团里的动物,就用微薄的积蓄买下了年迈的金毛和退役的黑子。这些年他带着它们走遍四里八乡,靠耍猴戏勉强糊口。

“现在的人啊,都爱看电视,不爱看耍猴喽。”铜锣张往烟袋锅里塞着烟丝,火光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,“再过几年,怕是没人记得这门手艺了。”我不太明白他的话,只觉得能天天看金毛表演,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事。铜锣张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,他摸摸我的头说:“明天还演,你来,我让金毛教你一个把戏。”

第二天我早早到了打谷场,铜锣张正在调试一副小巧的高跷。他教我把高跷绑在腿上,然后让金毛在前面引路。我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就摔倒了,金毛立刻跑回来,用爪子拍我的脸,好像在鼓励我再试一次。

就这样,铜锣张在我们村住了三天。每天表演结束,我都跑去祠堂,看他给动物喂食和修理道具。他会用碎布给金毛缝小衣服,用竹篾编新的表演圈。有一次,我看见他对着铜锣发呆,手指轻轻抚过锣面上的一道凹痕。

“这是十年前在李家村,有一个醉汉拿石头砸的。”他告诉我,“当时金毛差点被抓走,是黑子咬住那人的裤腿……”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,目光飘向了远方。第四天清晨,铜锣张要离开了。我追到村口,看见他瘦削的背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。竹篓里露出金毛的脑袋,黑子跟在后面,脖子上系着我偷偷绑的红布条。铜锣张回头看见我,举起铜锣摇了摇,但没有敲响。

那之后,铜锣张每年春秋两季都会来我们村子。我渐渐长大,从光脚丫的孩童变成了背着书包的学生,但对耍猴戏的热情丝毫未减。我会帮他收钱、搬道具,甚至学会了简单的口令。金毛似乎也认得我了,每次见面都会跳到我的肩上,用爪子翻我的口袋找吃的。

十岁那年,我目睹了一场意外。那天表演到一半,村里新来的几个年轻人起哄让金毛喝苞谷老烧酒。铜锣张婉拒了,他们却突然把酒泼向了金毛。受惊的猴子尖叫着扑向最近的人,在那人脸上抓出了几道血痕。人群瞬间炸开了锅。有人喊着要打死猴子,有人去抓铜锣张的衣领。混乱中,我看见铜锣张把金毛紧紧搂在怀里,用背脊承受着推搡和拳脚。黑子狂吠着护在主人身前,却被一脚踢开,发出一声哀鸣。

最后,是村主任赶来平息了事端。铜锣张的嘴角渗着血,却还是先检查金毛有没有受伤。他颤抖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,赔给了被抓伤的人,然后默默收拾着道具。那天傍晚,我看见他在河边给黑子清洗伤口,月光下,他的背影佝偻得像一棵老柳树。第二天,他们就不见了。祠堂门口只留下几枚猴子的脚印和一根红绳。我攥着那根红绳,第一次体会到了心碎的滋味。

让我惊喜的是,来年春天,铜锣张又出现了。他看上去老了许多,锣声也不如从前那般洪亮,带着一种嘶哑破嗓。金毛的毛色也暗淡了,黑子走路也有一些跛。但表演依旧精彩,围观的人群却少了大半。时代在变,村里有了黑白电视机,年轻人不再稀罕这种老把戏。

那年的秋收后,铜锣张来向我们告别。他说要走远门,可能不再回来了。最后一次表演,他让金毛戴上了所有行头,草帽、马甲、小靴子,黑子也系上了最鲜艳的红绸带。表演结束,铜锣张没有收钱,而是把金毛和黑子带到场中央,让它们向观众鞠躬。

“这两个老伙计跟了我十五年,”他的声音有一些哽咽,“我老了,走不动了。它们也该享享清福了。”在村主任的见证下,铜锣张把金毛和黑子托付给了二狗子家,因为他知道二狗子会真心待它们,并且二狗子始终待在村子里。第二天清晨,铜锣张独自离开了。他没带铜锣,说留给二狗子作纪念。二狗子和我追出村口,只看见一个背着空竹篓的背影渐行渐远,最终消失在晨雾之中。

金毛和黑子在二狗子家生活了三年。金毛喜欢蹲在院里的枣树上,黑子则总趴在门槛上晒太阳。它们偶尔会表演几个简单的把戏,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安静地待着,像是在等待永远不会再响起的锣声。后来金毛先走了,在一个雪夜安静地停止了呼吸。黑子不吃不喝地守了三天,也跟着去了。我和二狗子把它们埋在院子里的枣树下,旁边放着那面再也不会响起的铜锣。

金毛和黑子刚来二狗子家的头几个月,村里的小孩天天围在二狗子家的院墙外探头探脑。金毛会突然从枣树上倒挂下来做一个鬼脸,吓得孩子们尖叫着跑开,又忍不住折返回来。黑子则温顺得多,它允许胆大的孩子摸它胸口那撮白毛,但眼睛始终望着村口的方向。

二狗子的母亲用旧棉袄在厨房角落给它们做了窝。金毛总爱把窝里的棉花扯得满天飞,黑子却会默默把棉花叼回去铺好。二狗子的父亲说,这黑狗是在照顾老伙伴呢,就像当年铜锣张照顾它们一样。开春后,我发现金毛的毛发不如从前光亮了,吃东西时常常停下来喘气。它不再像以前那样敏捷地蹿上房梁,更多时候是蹲在院墙上,眯着眼睛晒太阳。黑子的后腿似乎也不太好,下雨天会一瘸一拐地走路,但它依然坚持每天清晨绕着院子转三圈,像是在巡视领地。

那年端午节,村里来了一个马戏团。大卡车拉着铁笼子,笼子里关着蔫头耷脑的老虎和脏兮兮的孔雀。团长穿着亮片衣服,用大喇叭喊着“惊险刺激”“前所未见”。全村人都去看了,我和二狗子却留在院里陪着金毛和黑子。

夜幕降临时,远处传来阵阵的喝彩声。金毛突然躁动起来,它攀上最高的树枝,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。黑子也反常地吠叫起来,前爪不停地刨着地面。我明白它们是听到了熟悉的节奏,虽然那不是铜锣张的锣声。

我鬼使神差地取下挂在墙上的铜锣,轻轻地敲了一下。“当,当,当”的声音在暮色中荡开。金毛立刻从树上滑下来,黑子的尾巴高高翘起。我又敲了两下,金毛竟然像从前那样,摇摇晃晃地开始作揖。黑子则跑到柴堆旁,叼来一根木棍放在我的脚边,这是它们表演的经典桥段。母亲站在门框边抹着眼泪。她说动物比人长情,这么多年过去了,还记得当年的把戏。

七月流火,金毛开始不吃不喝。它整天蜷缩在窝里,只有黑子寸步不离地守着。二狗子掰开金毛的嘴喂米汤,它虚弱地舔了舔他的手指,那触感让他想起第一次摸它时的温度。请来的兽医摇摇头,说猴子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经难得。立秋那天夜里,我被黑子异常的呜咽声惊醒。月光透过窗棂,我和二狗子看见金毛安静地躺在窝里,黑子正用舌头一遍遍梳理着它凌乱的毛发。金毛的小爪子还紧紧攥着当年表演时戴的红绳铃铛,那是铜锣张临行前留给它的。

我们把它埋在枣树下。黑子趴在土堆旁三天三夜,任谁拉都不肯离开。最后还是父亲想了一个法子,他把铜锣挂在枣树枝上,风一吹,“叮当”作响。黑子这才慢慢站起来,绕着枣树转了三圈,然后回到自己的窝里。

黑子的离去同样安静。那是一个雪天,它拖着不便的后腿,把院子里每一个角落都闻了一遍。最后它来到金毛的坟前,轻轻趴下,就像当年趴在表演场边等待铜锣张的指令一样。第二天清晨,我们发现它的身体已经僵硬,但眼睛还望着大门的方向,仿佛在等待什么人的归来。我们把它们埋在一起,铜锣就挂在两座小坟之间的树枝上。春风秋雨,铜锣渐渐生出一层铜绿,但那道凹痕依然清晰可见。

十六岁那年,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。离家的前夜,我梦见铜锣张回来了。他还是穿着那件蓝布褂子,腰间系着红布带。金毛蹲在他的左肩,黑子跟在他的右侧。他们从我面前经过时,却好像看不见我。我想喊,嗓子却发不出声音;想追,双腿却像灌了铅似的。醒来时,枕巾却湿了一大片。

县城里的生活光怪陆离。同学们谈论着港台明星、新款球鞋,我却总想起打谷场上那声穿透云霄的铜锣。有一次,语文老师让写“最难忘的人”的作文,我却写了铜锣张。老师当众朗读时,几个同学窃笑“现在谁还看耍猴啊”,但下课后,有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:“你写得真好,我爷爷也是民间的老艺人。”

当晚,我梦见在大学里我选了民俗专业。教授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先生,他听我讲起铜锣张的故事,眼镜后的眼睛闪闪发亮。“那是活化石啊,”他拍着桌子说,“传统猴戏可以追溯到汉代!”他给我看了一本发黄的相册,里面是50年代各地民间艺人的照片。我一张张翻过去,期待能找到铜锣张的面容,却终究没有找到。

我又梦见我毕业后,我进了省民俗研究所。有一次下乡调研,在某个偏僻山村,我竟然又听到了熟悉的铜锣声。循声而去,却失望地发现是一个年轻人带着电子喇叭在表演。他所谓的“猴戏”,不过是让一只病恹恹的猴子骑自行车转着圈。我问他知道铜锣张吗,他茫然地摇摇头,说这行当现在不景气,师傅们都改行了。

有一年的清明节,我回老家给父母扫墓。路过已经荒废的打谷场时,突然看见一个佝偻的背影正在清理杂草。我的心猛地一跳,快步走过去,却发现是外地来村里帮工的老长工。“您这是?”我问。老人直起腰,捶了捶背:“村里说要搞什么乡村旅游,让我把这儿收拾出来,说是要恢复传统表演。”他指着远处一棵老槐树:“记得吗?当年铜锣张总把木架支在那儿。”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,恍惚看见阳光里浮动的尘埃聚成了金毛翻跟头的形状。

那天傍晚,我去了祠堂。破败的砖墙上还留着几道爪痕,可能是金毛无聊时抓的。墙角堆着发霉的稻草,当年铜锣张就睡在这里,油灯的光晕笼罩着他修补道具的剪影。我蹲下身,在墙缝里发现了一颗已经氧化变黑的花生,一定是金毛偷偷藏起来的。

那晚,我又梦见自己回到省城,发起了一个民间艺术保护项目。第一个展览就叫“远去的锣声”。开幕式上,我借来了博物馆里那面有凹痕的铜锣。当聚光灯打在斑驳的锣面上时,我仿佛又看见了铜锣张青筋凸起的手腕,看见他每一次挥臂时,蓝布褂子肘部磨出的补丁如何随着动作起伏。

有个记者问我,为什么对这个题材如此执着。我想了想,给他讲了金毛和黑子的故事。讲到它们临终前依然保持表演习惯时,我的声音有些哽咽。那位记者沉默片刻,轻声说:“他们等的不是掌声,而是那个人。”

多年以后,二狗子旅游时,在省城的民俗博物馆里看到了一组耍猴戏的雕塑。玻璃柜里陈列着褪色的戏服、生锈的铜铃,还有一面熟悉的铜锣,锣面上有一道明显的凹痕。二狗子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,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清脆的“当!当当!”声,仿佛看见金毛在木架上翻跟头,黑子蹲在算数的牌子前,铜锣张布满老茧的手敲出的欢快节奏……

那一年,二狗子在旧货市场淘到一本60年代的演出登记册。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各地民间艺人的信息。在“张氏猴戏”那一栏里,歪歪扭扭地写着:“张铁山,1935年出生,国营红星马戏团驯兽师,擅长传统猴戏与犬戏。”旁边贴着一张一寸的照片,年轻的铜锣张穿着整齐的中山装,胸前别着闪亮的团徽。

二狗子小心翼翼地撕下那页纸,把它和铜锣张留给他的铜锣放在一起。阳光透过窗帘照在锣面上,那道凹痕投下的阴影恰好落在照片中他的眉间,像是岁月留下的一道皱纹。那些记忆鲜活如昨,却又遥远得像一场梦。在这个飞速变迁的世界里,有一些东西永远留在了童年的打谷场上,留在了那声穿透时光的铜锣声里。

昨晚我又梦见了他们。铜锣张敲着锣走在前头,金毛骑在黑子背上,三个身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很长。他们走向远方,而我的童年就站在路旁,手里攥着两个温热的煮鸡蛋,等待一场永不散场的猴戏。

今早醒来,我决定把这个故事完整地写下来。因为在这个飞奔的时代里,总有一些东西应该被记住,比如一声穿透时光的铜锣响,比如一双作揖的猴爪子,比如一条会算数的老黑狗,还有一个佝偻着背、带着全部家当走四方的铜锣张。这些记忆如同铜锣上的凹痕,时间越久,反而越来越清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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