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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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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5/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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远去的轮渡

十八年前的冬天,我带着一家三口回到老家巴东去。清晨在长江边散步时,五岁的儿子忽然指着对岸问道:“爸爸,为什么那座山看起来像一只骆驼?”我望着巴东长江大桥上川流不息的车辆,恍惚间,听见了铁皮哨子“嘟——”的一声划破江面,浪花里翻出了锈红的锚链。江水裹着记忆的碎金奔涌而来,三十七载的光阴竟在眼底凝成了一片潮湿的薄雾。

70年代末,巴东的轮渡还像一只笨拙的甲壳虫,总在晨雾里慢慢显形。父亲攥紧我汗津津的小手,穿过挑着箩筐和蛇皮袋的菜农、背着背篓和背杈的背脚佬,青石板的台阶上飘着桐油与咸鱼混杂的气味。老船长陈伯的铜烟锅,在驾驶室里明明灭灭,他总把白瓷缸里的酽茶分给我喝,茶垢斑驳的杯壁上印着“为人民服务”和“安全生产标兵”的红字。江鸥掠过船舷时,他教我辨认不同鸟类的叫声:“那个短促的声音意味着是赶路,那个婉转的声音意味着是归巢。”我至今记得,他布满裂口的掌心里,总藏着几粒橘子硬糖,金属糖纸在阳光下会折射出炫眼诱惑的彩虹。

一晃到了1992年的腊月,那时我22岁,刚参加工作第二年。腊月的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。我在宣恩县一个名叫中坝的小乡里,接到二哥发来的紧急电报时,签字笔在“父病危,速回!”的通知单上洇出了浓厚的墨团。从宣恩回到老家,还得经恩施、过建始,即便到了巴东县城,到江北的老家仍还有100多里。

往巴东的末班车在盘山路上颠颠簸簸,怀里的热水袋早已凉透,膝盖上化开的雪水渗进单薄的裤腿,像无数只蚂蚁啃咬着我的骨髓。江边码头的探照灯刺破夜幕时,远远望见渡口铁门挂着“冰凌封航”的提醒木牌,江水裹挟着冰碴子发出了碎玻璃般的声响。

“张姨!张姨!……”我拍打着售票亭结着霜的玻璃窗,指甲缝里嵌着电报的蓝纸屑。老售票员掀开棉帘的那一瞬,我浑身发抖说不清话,有些结结巴巴,嗫嗫嚅嚅,只把皱巴巴的电报按在窗台上。她摸出竹壳暖壶给我焐手,热水浇在冻僵的指尖激出钻心的疼:“后生莫慌,后生莫急,陈伯他们正在破冰。”

趸船甲板结着琉璃壳,七八个船工正用铁镐凿冰。陈伯的棉帽结满了冰凌,呼出的白气在胡茬上凝成了霜花:“后生的头脑壳灵光,快去找些盐巴来!”我深一脚浅一脚冲向码头的食堂,摔碎了搪瓷盆,盐粒混着雪沫撒在冰面时,老轮机手王叔突然喊:“船头的冰凌子太厚了!”

探照灯扫过江面,拳头大的冰凌正撞击着船体。陈伯的铜烟锅猛敲舷梯:“龟儿子们,把棉被浸上柴油!”我抱着从候船室收集的旧棉被,看他们点燃火把扔向江面。蓝黄色的火焰在冰层上蜿蜒时,不知谁喊了一声“菩萨显灵吧!”,其实哪有什么神灵,分明是柴油混着人血在猛烈地燃烧。

开船时已近子夜,柴油机突突的震颤中,张姨用接生用的蓝布帘裹住我:“你爸当年救过陈伯的船,该咱们还情了。”驾驶舱传来了陈伯的吼声:“臭小子!给你爸带颗橘子糖回去!”那粒糖在掌心攥成了琥珀,差点融化成了一摊水,甜腥味渗进掌纹时,对岸码头的灯笼正刺破雪幕。后来才知道,那是船工们临时挂起的十二盏马灯。

第二天,等我带着陈伯的那颗橘子糖赶回老家时,父亲早已不能进食,气息奄奄,只能靠打着点滴维持着微弱的生命。又在腊月的另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,父亲带着枯瘦如柴的身子走了。走时,他的眼角噙满了浑浊的泪水,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眷恋。

那年深秋,遇见穿碎花衫的孕妇,她扶着鼓胀的腹部挤在人群里,售票员张姨忙卸下自己的竹椅。船至江心突遇暴雨,上百件雨衣在甲板上绽开了五颜六色的花。孕妇临盆的痛呼混着浪涛拍打着船舷,张姨扯下售票窗口的蓝布帘,老船工们用身体围成屏障。新生命的啼哭声穿透雨幕时,满船的人竟鼓起掌来,陈伯把备用缆绳烤暖裹住婴孩,那截红绳至今系在渡口的老槐树上。后来听说,那孩子叫江生,每年清明,他都会在老槐树下摆一束野菊花祭奠。

记得我从巴一中考取州城中专的那一年暑假,我攥着中专录取通知书倚在船舷。暮色中的渡船成了移动的灯笼,张姨的木票箱换成了铁皮钱盒,找零时依然会多塞两颗水果糖。“你小子要去见大世面喽!”她替我拂去肩头的芦花,栀子花香从褪色的的确良衣襟里渗出来。对岸的灯火渐次亮起,像谁撒了一把星星在墨色的绸缎上。那夜,陈伯破例让我进了驾驶舱,仪表盘的荧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:“记着,江水底下沉着千年的故事,比岸上的高楼都新鲜。”我数着江心明明灭灭的航标灯,忽然懂得有些离别不必去说再见。

最后一次乘渡船是参加陈伯的葬礼。新桥通车在即,老轮机手们聚在锈迹斑斑的船舱里喝着苞谷酒。张姨的白发簪着那朵绢制的栀子花,颤巍巍地抱出珍藏多年的票根册。蓝的是农用物资,黄的是学生票,最上面那张盖着“紧急医疗”的戳。我们跟着灵船缓缓漂过江心,汽笛长鸣三声,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夜鹭,翅尖掠过水面时,带走了最后一抹属于轮渡的月光。船工们将陈伯的铜烟锅沉入江中,说这样老船长还能继续在江中掌舵。

此刻牵着儿子走过长江大桥,钢索在风中奏出了陌生的琴音。施工围挡后的老码头爬满了青藤,残破的“安全航行2000天”的标语,在夕阳里忽明忽暗。孩子忽然蹲下身,指着石缝里一丛野花:“妈妈快看,栀子花冬天也开呢。”嫩白花瓣上凝着霜,恰似当年船窗上的呵气,慢慢洇开所有关于等待与相逢的记忆。

江水仍在奔流,却再无人记得那个总把橘子糖分给后生的老船长,那个在暴雨中接生的清晨,那些在甲板上交换烟叶与山货的寒暄。新桥上飞驰而过的车灯,照不见老船工用缆绳打的同心结,照不见票根上褪色的日期,照不见母亲们藏在箩筐底给对岸亲戚家带的霉豆腐。唯有江风经过桥洞时,还会模仿出当年渡轮的汽笛,只是这呜咽声再无人驻足聆听。

深夜整理旧物,从父亲遗落的帆布包里抖落半张船票和一个铁皮船模型。泛黄的纸片上印着“1986.7.16 末班船”,背面是陈伯歪歪扭扭的铅笔字:“给臭小子的毕业礼物”。那一年,我正好初中毕业。突然想起那年六月,老轮机手们用废铁皮焊了一只铁皮船模型,船头刻着“乘风破浪”四个字。原来他们早知渡船终将消失,却仍固执地把最后的热气呵进了冰凉的钢铁里。

2024年的清明,我带江生去渡口遗址祭祀,十七岁的小伙子正在读高中,他说将来要考武汉的大学读桥梁设计。他弯腰拾起半埋在土里的铜铃铛,那是当年渡船启航的信号铃。“原来我和大桥同龄呢”,他和大桥都是2007年诞生的,他摩挲着铃铛内壁的绿锈,忽然指着江面对我说:“您看,每座新桥都是渡船的转世。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,斜拉索在暮色中舒展如翼,恰似当年老船工们张开双臂护住新生儿的模样。

江鸥掠过水面时,我和江生同时笑了。那些消失的渡船从未真正离开,它们化作了钢索里的韧劲,桥墩下的基石,化作每双眼睛里不灭的微光。此刻终于懂得,世间所有的告别都是重逢的序章,就像此刻晚风捎来橘子糖的甜香,而我们的影子正慢慢爬上巴东长江大桥,成为江水水面上新的一道皱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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