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宵节又到了。县城里张灯结彩,霓虹灯闪闪烁烁,却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特别的味道。我站在单位公寓的落地窗前,望着远处高楼间零星的红色灯笼,忽然想起了儿时在乡下过的那些元宵节。
那时候的元宵节,是要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忙碌的。腊月未尽,村里的巧手们便忙活起来。王婶家的院子里总是最早传出竹篾的沙沙声。她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瘦小妇人,手指却出奇地灵活,能将细细的竹篾编成各式各样的灯笼骨架。我们这些孩子放了寒假,便整日围在她家的院门口,看她变戏法似的将竹篾弯成圆形、方形,甚至还能做出兔子和鱼的形状来。
“小豆子,别光站着看,进来帮忙。”王婶总爱这样招呼我。小时候,我身体瘦弱个小,长辈们都这么称呼我。我得了令,欢天喜地地钻进院子,蹲在她身边学着她捏竹篾。竹篾很硬,我使了吃奶的力气也弯不动,反倒被竹刺扎了手指。王婶便笑着用粗糙的手指捏住我的小手指,轻轻把刺挑出来,在她嘴里吮了吮,然后教我如何用温水泡软竹篾。
“元宵节的灯笼啊,要用心做。”王婶一边忙活一边说,“灯一亮,就能照见做灯人的心思。”灯笼骨架做好后,便要糊上红纸。这红纸不是普通的红纸,是王婶特意从镇上的小卖铺买来的棉纸,薄如蝉翼,透光性极好。糊纸时要用米浆,胶水太硬,浆糊太厚,都不行。王婶调米浆有独门秘方,她加一点点明矾,这样糊出来的纸既平整又不易破。
我学着王婶的样子,用刷子蘸了米浆,小心翼翼地往骨架上抹。可手一抖,红纸便皱成了一团。王婶从不恼,只是接过我手中的活计,三两下就把皱褶抚平了。“慢慢来,第一次都这样。”她说这话时,阳光透过未完成的灯笼照在她的脸上,映出一片温暖的红色。
灯笼糊好后,还要晾上两天。我们这些孩子便每天跑去看,用手指轻轻戳戳,看干了没有。王婶总是吓唬我们:“别碰!碰坏了元宵节就没灯笼了!”我们迅速缩回手,却还是忍不住,围着那些红彤彤的未完成的灯笼转来转去,像一群馋嘴的小麻雀围着米缸。
除了灯笼,元宵节里另一件大事便是准备元宵。村里的元宵不是买的,是各家各户自己摇的。我的母亲是摇元宵的好手,她摇出来的元宵又圆又结实,煮出来不破不散。腊月二十五六,母亲就会把珍藏的糯米泡上,泡足三天后磨成浆,装进布袋吊起来沥水。
我最喜欢看母亲摇元宵。她把沥干的湿糯米粉揉成团,揪成小块,在手心里搓圆,然后放进盛有干糯米粉的笸箩里。我和幺姐各执笸箩一端,来回晃动,那些小白球便在粉中滚来滚去,渐渐裹上一层白衣,变得圆润起来。
“摇轻些,别太用力。”母亲总是这样提醒我们。可孩子们哪控制得住力道?一兴奋就摇得飞快,结果元宵没摇圆,倒把糯米粉撒了一地。母亲也不责备,只是笑着重新收拾,让我们重新再试。摇好的元宵要放在阴凉处晾着,我便天天去数,生怕被老鼠偷吃了。幺姐更夸张,她把自己的小布偶摆在装元宵的簸箕旁边,说是要“站岗放哨”。
终于到了元宵节这天。清晨,村里就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。孩子们早早换上了新衣,虽然多半是哥哥姐姐穿小了的,但洗得干净,母亲们还会在衣襟上绣一朵小花,或是缝个新口袋,就算是新衣裳了。
白天有庙会,村口的空地上搭起了戏台,唱的是我们半懂不懂的地方戏。但这不妨碍我们兴奋,我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,买糖葫芦,吹糖人,看卖艺的表演胸口碎大石。最吸引我们的是一个卖灯笼的小摊,那里有会转走的走马灯。我们凑不够钱买,便围在旁边一看就是半个时辰,看灯面上的小马和小人转了一圈又一圈。
天一擦黑,真正的重头戏就开始了。家家户户把准备好的灯笼点亮,挂在大门口。王婶家挂的是一盏巨大的走马灯,真的会转,比镇上卖的还要精致。灯面上画着八仙过海的故事,烛光一照,那些神仙便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,仿佛真的在腾云驾雾。
我们这些孩子每人提着一盏小灯笼,在村里的小路上排成长队,像一条发光的小河在黑暗中流淌。我的灯笼是王婶教我做的,形状像一条鱼,虽然歪歪扭扭,但在我眼中比任何灯笼都要漂亮。灯笼里点着小蜡烛,暖黄的光透过红纸照在地上,映出一圈圈光晕。
“小心别烧着了!”大人们在后面叮嘱。可总有冒失鬼走得太快,灯笼一歪,呼啦一下就着了起来。孩子先是一愣,接着便号啕大哭起来。这时总会有大人及时出现,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盏备用的灯笼来。
走到村口的老桐子树下,大人们已经在那里生起了一堆篝火。我们围着火堆唱跳,虽然调子乱七八糟,歌词也记得七零八落,但欢乐却是真真切切的。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,红彤彤的,分不清是火光,还是灯笼的晕光。
跳累了,大人们便招呼我们回家吃元宵。母亲煮的元宵总是恰到好处,外皮糯而不粘,内馅甜而不腻。我最爱芝麻馅的,咬开软糯的外皮,香甜的芝麻糊便流了出来,烫得我直呵气也不舍得吐出来。父亲会说些“团团圆圆”的吉利话,母亲则忙着给我们盛第二碗,生怕我们吃不饱。
吃完元宵,孩子们又迫不及待地跑出去,继续提着灯笼在村里晃悠转悠。这时月亮已经升得老高,清冷的月光和灯笼暖红的光交织在一起,给整个村子披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色彩。我们故意往黑暗的地方走,看谁的灯笼最亮,能照亮更多的路。
夜深了,蜡烛也快燃尽。我们依依不舍地回到家,把几近熄灭的灯笼小心地挂在屋檐下。母亲说,元宵节的灯笼要亮一整夜,这样新的一年才会光明顺遂。我躺在床上,透过窗户还能看见外面点点红光,在夜风中轻轻摇曳,像一颗颗小小的、温暖的心脏在跳动。
如今五十年过去,村里的元宵节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。王婶早已作古,她那双巧手带走的,还有那些手工灯笼的技艺。母亲也走了,再也不能看她摇元宵了。超市里卖的速冻元宵虽然样式精美,却总吃不出当年的味道。
城里的元宵节,灯火比乡下亮十倍百倍。高楼上的霓虹灯变幻无穷,广场上的激光秀美轮美奂。可我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,也许是竹篾划过手指的微痛,也许是米糨糊纸时的淡淡香气,也许是那歪歪扭扭却独一无二的鱼形灯笼投在地上的光影。又或许,少的只是那个提着灯笼,在乡间小路上欢快奔跑的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