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的春分记忆犹如在昨。元稹说:“二气莫交争,春分雨处行。”老皇历上父亲用铅笔圈出的那个日子,总要等到屋檐下最后一串冰凌消融成水珠,才敢相信春分真的来了。父亲总是天不亮就披着蓑衣出门,他的偏耳子草鞋踩过湿润的田埂,在青灰的晨雾里留下了一串深褐色的脚印,像土地上撒落的一路豆种。
老黄牛被牵出圈时,鼻孔里喷着白气。它的犄角上缠着红布条,是去年秋收时系上的。犁铧在朝阳里翻起赭红的土浪,带着冰碴的泥块被掀开,露出底下暖烘烘的黑壤。父亲扶着犁耙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,犁沟在身后蜿蜒成湿润的诗行。那些被冻僵的蚯蚓苏醒过来,在犁痕间扭动粉红的腰肢,麻雀们便扑棱棱地落在新土上,啄食这春日里难得的馈赠。
母亲挎着竹篮往田头送饭时,总要折几枝早开的桃花插在篮沿。白瓷碗里的米粥还冒着热气,咸菜玉米疙瘩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。父亲蹲在田垄上喝粥,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,汗珠顺着犁沟般的皱纹淌进了衣领。远处山坡上的野樱花开得正疯正艳,粉白的花雾被风揉碎了,簌簌地落进了新翻的田垄里。
麦种是去年腊月就挑好的,在陶瓮里闷睡了整个冬天。启封时,母亲总要念几句吉祥话,那些金灿灿的颗粒便带着窖藏的暖意滚出来。播种的竹匾斜挎在腰间,抓一把种子扬出去,手臂划出的弧线像燕子掠过水面。麦粒落在湿润的土床上,很快就被麻雀们盯上了,于是田埂上总要插几个稻草人,破斗笠下悬着的铜铃在风里叮叮当当响个不停。
油菜花是在一夜之间醒来的。昨日还青涩的田畴,今晨忽然泼了满眼的金光。蜂群在花海里嗡嗡作响,采蜜人戴着纱帽穿梭其间,竹竿上吊着的蜂箱像一串古怪的果实。放学归来的孩童们折了柳枝,把嫩芽含在嘴里吹出清亮的哨音,惊起田埂上打盹的野兔。野兔一溜烟就跑向了远方。
池塘边的芦苇冒出新芽时,正是放鱼苗的好时节。青鱼苗装在木桶里游弋,鳞片映着天光闪闪烁烁。撒网的老人赤脚站在浅滩,网刚甩开的一刹那,水面绽开了银色的水花。柳絮开始飘了,落在水面就成了鱼儿的玩具,忽聚忽散地追逐着,乐悠悠地搅碎了一池春云。
春分这日要祭祖,供桌上除了三牲,必定要摆着新发的香椿芽。祖母挎着竹篮在村口古树下拾青蒿,苍老的手指在春风里颤抖,却总能精准地掐下最嫩的芽尖。青蒿饭的清香混着纸钱焚烧的焦味,在祠堂的青瓦间缠绕着。黄表纸烧成的灰被风卷着,掠过新绿的麦田,仿佛祖先们也在俯身查看田地的墒情。
最难忘的是春分之夜的蛙鸣。水田刚灌过返青水,月光在秧苗间碎成了银箔色。蛙声从四面八方涌来,忽远忽近地织成密网,把村庄轻轻兜住。父亲在油灯下修补农具,铁器相碰的叮当声混着蛙鼓,竟谱出了奇异的安眠曲。母亲把浸泡过的菜种摊在苇席上,那些灰扑扑的籽粒吸饱了春水,在月光下微微膨胀,像无数等待破壳的梦。
后山的竹林开始爆笋了,裂帛般的声响,常在深夜里惊醒了守林人。带着露水的春笋被码在独轮车上,吱呀呀地推过石桥。桥下的溪水涨起来了,漂着桃花的漩涡里,总有银鱼逆流而上,鳞光划破水面,像谁大大方方地撒了一把碎银子。
晒场上堆着隔年的稻草,金黄的草垛被春风削得棱角柔和分明。老猫在草堆里下了一窝幼崽,还没有睁开眼睛,孩子们偷偷掀开草帘时,总能看见琥珀色的眼睛在幽暗中闪烁。脱粒机闲置了整个冬天,铁齿间还卡着几粒倔强的稻谷,麻雀们跳上跳下地啄食,溅起了细小的金色尘埃。
货郎的拨浪鼓摇响在村口时,女人们便攥着几个鸡蛋围了上去。玻璃罐里的五彩丝线、镀银的顶针、印着牡丹花的香胰子,在春阳下泛着诱人的光。小姑娘们用头绳换回染指甲的凤仙花膏,躲在蚕房里互相涂抹,欢乐的笑声惊醒了竹匾里沉睡的蚕种。
布谷鸟叫过头遍,家家户户的蚕架就支起来了。嫩绿的桑叶带着露水采回来,在竹匾里铺成了一条翡翠毯。蚕宝宝蠕动的声音,像细雨落在芭蕉叶上。夜深人静时,能清晰地听见它们啃食时光的沙沙声。母亲们彻夜守着炭火盆,烘烤受潮的桑叶,火光映着她疲惫而温柔的脸庞直到子夜。
井台上的青苔在这个时节最是肥美,捞起来焯水凉拌,是败火的时鲜。挑水的汉子放下木桶,总爱坐在井沿抽袋旱烟,唱着山歌小曲儿,似乎在等待心仪的女子来对答。井水映着流云,偶尔落下几瓣早谢的杏花,打着旋儿沉向幽深之处。井绳磨出的凹痕里积着水珠,一滴接一滴落回幽暗,发出了遥远的回响。
欧阳修说:“雨霁风光,春分天气。千花百卉争明媚。”等到田里的紫云英开成霞锦,春分便真的要走了。那些细碎的小花是土地写给天空的情书,被翻耕进泥土时,化作了明年春天的誓言和诺言。父亲站在地头望着被犁平的紫云英田,忽然弯腰抓起一把温热的湿土,在掌心慢慢捻开,黑油油的腐殖质从他指缝间漏下,竟带着新酿的满眼春意盎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