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小时候住在乡下,那地方叫代书,又叫青龙,离县城还有一百多里路。村子不大,约莫百来户人家,屋舍皆用黄土夯成,顶上覆着黑瓦。瓦片经年累月,便生出一些青苔来,远远望去,倒像是给屋子戴了一顶绿色的帽子。
每逢中秋,村中便热闹起来。其实乡下人并不很讲究节令,不过是借着由头热闹一番罢了。大人们照例要杀鸡宰鸭,小孩子们则只管惦记着月饼。月饼是稀罕物,村中只有黄记杂货铺有售,用油纸包着,四个一摞,摆在玻璃柜里,黄澄澄的,煞是好看。
记得我九岁那年的中秋,天气极好。前几日刚下过一场雨,将暑气洗去了一大半。田里的稻子已经黄了,沉甸甸地垂着头。村口的桂花树开了花,香气飘得老远,连我家院子里都能闻到。傍晚时分,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袅袅升起,在空中交织成一张灰色的网。
“小豆子,去黄掌柜那里买个月饼来。”母亲从里屋出来,手里捏着几张毛票。我接了钱,一溜烟跑出门去。路上遇见几个同伴,他们问我去哪里,我说去买月饼,他们便也跟了来。二狗子手里攥着一个竹篾编的灯笼,说是他爹昨晚上给他做的;小芳兜里鼓鼓囊囊的,掏出来看时,是几块芝麻糖,分给我们一人一小块,甜得特别齁嗓子。
黄记杂货铺在村子中央,门前有一坡老松树,树下常聚着一些闲人。我们到时,正听见黄掌柜在和几个大人说话。树下的石凳上坐着几个老人,吧嗒吧嗒抽着旱烟,烟袋锅里的火星在暮色中一明一灭。
“今年月饼贵了,面粉涨价哩。”黄掌柜是一个矮胖子,说话时脸上的肉一颤一颤的。“贵多少?”问话的是村东的刘叔。“一个要一毛二了。”众人便发出“啧啧”的声音。去年才八分钱一个,今年竟涨了这么多。我捏了捏母亲给的钱,刚好一毛二,心里不免忐忑起来。
排到我了,我踮起脚,将钱递上去:“黄叔叔,要一个月饼。”黄掌柜看了看我,忽然笑了:“小豆子啊,你妈就给你这些钱?”我点点头,手心里已经沁出汗来。“今年月饼贵了,一毛二一个。你还差两分哩。”我的脸顿时烧了起来,后面的同伴开始窃窃私语。正在我不知所措时,身后传来一个声音:“差的两分钱,我替这孩子出了。”
回头一看,是村西的赵先生。他是村里的教书先生,戴一副圆框眼镜,总是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。赵先生从兜里摸出两分钱,放在柜台上。我注意到他的手指颀长,指甲修剪得很整齐,不像村里其他人那样指甲缝里总藏着泥垢,显得邋邋遢遢。“谢谢赵先生!”我连忙鞠躬。
“不必谢。”赵先生摆摆手,“晚上来我家赏月吧,我买了两个月饼,一个人也吃不完。”后来听村里人说,赵先生年轻时在省城师范读书,本来可以留在城里当老师的。但因为不肯娶校长介绍的亲戚,得罪了人,最后被发配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来了。他家里原是说好了亲事的,那姑娘等了他三年,最后熬不住,嫁给了别人。这些事赵先生从不提起,只是有次喝醉了酒,被人听见他在屋里念“嫦娥应悔偷灵药,碧海青天夜夜心”的诗句。
我捧着用油纸包好的月饼往家走,同伴们围上来,七嘴八舌地问赵先生为何对我这样好。油纸透出月饼的香气,我忍不住偷偷揭开一角舔了舔,甜中带着一丝桂花香。路过晒谷场时,看见几个大孩子正在用稻草扎火把,说是晚上要举着火把绕着村子跑。
回到家,母亲见我买了月饼,很是高兴。我将赵先生邀请的事说了,母亲沉吟片刻道:“赵先生是个好人,你去吧,记得带几个自家种的枣子去。”说着又从灶台上取下一挂晒干的艾草,“把这个也带上,赵先生屋里蚊子多。”
傍晚时分,我兜里揣着枣子和艾草,往赵先生家走去。夕阳西沉,将整个村子染成了橘红色。田埂边的野菊花开了,黄灿灿的一片。蚂蚱在草丛中蹦跳,发出“嚓嚓”的响声。路过村口时,看见几个孩子已经在空地上摆好了小凳,二狗子正往灯笼里插蜡烛,小芳在分瓜子。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唤声,是各家的母亲在叫孩子回家吃饭。
赵先生住在村西头一间单独的土屋里,门前种着几株菊花,此时开得正好。屋檐下挂着一串红辣椒,在夕阳下像一簇小火苗。我敲门,赵先生很快开了门,屋里点着煤油灯,光线昏黄但很温暖。
“来了?”赵先生笑着让我进屋。屋里陈设简单,一张木桌,两把椅子,一个书柜,床上铺着蓝布被褥。桌上果然摆着两个月饼,还有一壶茶。书柜里整齐地排着书,最上面一层放着一个相框,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,隐约可见是一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站在一座洋楼前。
“坐。”赵先生指了指椅子,自己则坐在床沿上。我掏出枣子和艾草放在桌上,赵先生道了谢,拿起一个枣子咬了一口。“甜。”他说,眼睛眯成了一条缝。他把艾草挂在窗边,晚风一吹,屋里顿时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。我们静静地坐着,透过窗户能看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。远处的山峦变成了一道剪影,像卧着的一只巨兽。第一颗星星出来了,怯生生地眨着眼。不知谁家的狗叫了两声,又安静下来。
赵先生忽然问:“小豆子,你知道月亮上有什么吗?”“有嫦娥,还有玉兔。”我立刻回答,这是村里老人常讲的故事。赵先生笑了:“那是传说。实际上,月亮上是没有空气的,也没有水,到处都是环形山……”他开始讲一些我从没听过的东西,说月亮是如何绕着地球转,地球又是如何绕着太阳转。我听得入神,连月饼都忘了吃。煤油灯的火焰在他镜片上跳动,给他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。
“赵先生,您怎么知道这些?”我问。“书上写的。”他指了指书柜,“我年轻时在省城念过几年书。”说着,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了那个相框,又很快移开。正说着,窗外忽然明亮起来。我们走到屋外,看见一轮满月已经升到了半空,又大又圆,上面的阴影清晰可见。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,给屋顶、树梢都镀上了一层银边。远处的稻田泛着粼粼的银光,仿佛一片静止的湖面。几只萤火虫在草丛间穿梭,与天上的星星遥相呼应。
“看,那就是环形山。”赵先生指着月亮说。我努力睁大眼睛,却怎么也看不出山的形状,只看见一些阴影,像极了一张人脸。夜风送来阵阵稻香,夹杂着远处人家炖肉的香气。不知谁家在放鞭炮,“啪”的一声脆响在夜空中回荡。村里渐渐响起了欢声笑语,有人开始唱起山歌。孩子们举着火把从村口跑过,火光在夜色中连成一条游动的火龙。二狗子的灯笼烧着了,引得大家一阵哄笑。
赵先生忽然叹了口气:“城里人过中秋,要吃好的,要玩到半夜。乡下人就简单多了,看看月亮,吃个月饼,就算过节了。”他抬头望着月亮,月光在他的镜片上凝结成了两个小光点,“我在省城读书时,学校会在操场上摆几十张桌子,上面堆满瓜果月饼。学生们围坐在一起,猜灯谜,对对子……”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好低头咬了一口月饼。是五仁的,里面有冰糖,咬起来咯吱咯吱响。月饼屑掉在衣襟上,我小心地捡起来放进嘴里。“小豆子,你将来想做什么?”赵先生突然问。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我确实从未想过这个问题。“要读书。”赵先生很认真地说,“读书才能知道月亮上到底有什么。”
那晚回到家,母亲问我赵先生都说了什么,我把赵先生讲的故事复述了一遍。母亲听完,摸了摸我的头:“赵先生是一个有学问的人,你要多跟他学学。”第二年春天,赵先生就去世了。听说是夜里突发急病,等早上被人发现时,已经没了气息。村里人帮他办了后事,收拾遗物时,村长问我要不要去拿几本书。我挑了一本《天文浅说》,里面有许多星星月亮的图画,是民国时出版的书籍。那个相框也被我收了起来,照片上的年轻人笑容明亮,身后校门上的“师范学堂”四个字还清晰可辨。
后来我真的去了县城读书,又到了州城,知道了更多关于月亮的事情。每当中秋,城里人热热闹闹地过节时,我总会想起那个乡下的小村子,想起赵先生昏暗的屋子,和那轮照在黄土屋顶上的明月。城里的月饼包装精美,馅料讲究,但再也没有那种油纸包着的、带着淡淡煤油味的五仁月饼了。
去年中秋我回了一趟老家,村子变了许多,土屋都换成了砖房,黄记杂货铺也变成了超市。我走到村西头,赵先生的屋子早已不在,原地建起了新房子。只有那轮月亮,依旧静静地挂在天上,照着这个变了模样的小村庄。新搬来的年轻人不知道赵先生是谁,老人们提起他也只是摇头叹息:“可惜了,那么有学问的一个人。”
我站在田埂上,望着月亮,忽然明白了赵先生当年的话。月亮上确实没有嫦娥和玉兔,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?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,一个乡下教书先生用两分钱和一个月饼,给一个孩子种下了求知的种子。这比任何神话传说都更真实,也更珍贵。
夜风拂过稻田,带来阵阵稻香。远处传来电视晚会的声音,几个孩子拿着电子灯笼跑来跑去,灯笼里发出刺眼的彩光。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揣着一毛二的毛票、忐忑不安地站在杂货铺前的小男孩,和那个戴着圆框眼镜、从兜里摸出两分钱的教书先生。
月光如水,静静地流泻在这片土地上,过去与现在,在这一刻似乎重合了。只是不知道,现在的孩子里,还有没有人会抬头问问:“月亮上,到底有什么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