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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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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5/2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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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鸟奇缘

七月末的暴雨,总爱在贡水河上撒着野,好像还撒着欢儿。那天,我沿着贡水河漫步溜达进一座吊脚楼时,吊脚楼檐角的铜风铃正被雨鞭抽得叮当乱响。河面腾起了白茫茫的水雾,对岸的鹰嘴岩隐在雨帘后,像被浸湿的山水画。

忽然听见楼板下传来几声幼兽般的呜咽,我低头便撞见了一团湿漉漉的褐色绒毛。一只断翅的红隼蜷缩在竹筏缝隙之间,箭镞状的尾羽还挂着一条水草,琥珀色的瞳孔,蔫蔫地映着翻涌的墨色河面。红隼的右翅怪异地反折着,伤口处的血丝,在水流中晕染成了一抹淡红的薄纱。

“这是火塘神的信使。”老阿婆用苗绣帕子裹住颤抖的雏鸟。她布满靛蓝刺青的手指,轻抚着红隼胸前的箭状纹,那些古老的纹路竟与鸟羽的纹样微妙呼应着。火塘边的药罐咕嘟咕嘟响个不停,白及混着骨碎补的苦香漫过了窗棂,吊脚楼的木梁在雨雾中发出了吱呀吱呀的无奈叹息。阿婆说三十年前发大水,正是一只红隼引着采药人找到了困在树梢的她,才让她转危为安。“这些带翅膀的精灵啊,都是山神爷的银簪子呢。”

阿婆的老伴儿在临河的阁楼上搭起了竹编育雏箱,他拆了半扇雕花窗棂换作纱网。但受伤的红隼却拒绝进食,直到阿婆采来了悬崖上的岩蜂蜜。当金黄的蜜汁顺着草茎滴落时,这天空的刺客终于露出了猛禽的凶相,它的钩喙撕扯肉糜的声响,像极了贡水河撕开晨雾的船桨声。深夜,常被金属般的啼鸣惊醒,月光穿过风雨桥的廊柱,在它渐丰的翎羽上投下了青霜似的冷光。有一次喂食稍慢,它的利爪在老人的手背犁出了三道血痕,结痂时痒如蚁噬,倒像有羽毛在血肉里生长。

对红隼认知上的改变,始于白露那日。我照例掀开篾帘,撞见它正用喙尖梳理着断裂的羽管。脱落的飞羽,在竹席上铺成扇形,羽轴处的血渍像极了苗绣中的太阳纹路。阿婆说,这是祖先在教它重织天空的经纬,就像我们修补破洞的渔网。从此喂食时,它不再在我的手背留下新月形的伤痕,却总要在吞下最后一块鹌鹑肉后,将喙尖在青石板上反复磨砺,那是刻进基因的野性胎记。某日暴雨初歇,它突然叼着半尾银鱼丢在了我的脚边,鱼鳃还在翕动,这个猛禽的报恩仪式,让阿婆笑得露出仅剩的三颗牙:“它当你是不会飞的雏鸟咧!”阿婆的话,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。

整个秋天,我成了贡水河的一个囚徒。黎明前,要划着猪槽船去收地笼,去取最新鲜的河虾;正午得攀上鹰嘴岩采接骨草,岩壁上还留着红军当年的弹痕;深夜就着桐油灯研读阿公留下的《百鸟图志》,泛黄的棉纸间夹着褪色的锦鸡翎。红隼的羽翼日渐丰盈,它开始对着云层发出清越的长鸣。它的康复日记写在河滩上。某日追逐受惊的蓝翡翠,它撞翻了采菱人的木盆;某夜与猫头鹰争夺领地,它在吊脚楼顶留下零星的灰羽。最惊险的是霜降那天,它竟将一只田鼠驱赶到我的地笼旁,邀功似的在船头来回盘旋,翅尖撩起的浪花打湿了阿婆的百褶裙。

十一月的第一场霜降临时,河面腾起了龙鳞般的雾气。红隼在晨光中完全展开双翼,新生的飞羽泛着钢蓝色的冷光。阿婆燃起艾草,烟雾缭绕中哼起古老的《送雀谣》:“去吧去吧,三根尾羽落我家,七根翎毛还天下……”我摸出手机联系保护区,却迟迟按不下发送键。那些它在渔网上空盘旋的剪影,那些将老鼠驱赶到我的笼旁的默契,此刻都化作了掌心的虚汗。最后,还是阿婆用火钳夹着烧红的铁钉,在竹笼上烙出了放生的吉时。

放归那日恰逢苗年。苗年一般在正月第一个卯日,历时三、五天或十五天。家家户户除杀猪、宰牛羊外,还要备足糯米酒,年饭特别丰盛,讲究七色皆备、五味俱全,并用最好的糯米打年粑。贡水河披着薄冰,像一条蜿蜒的银项圈。寨老们吹响了牛角号,姑娘们的银饰在晨光中叮当作响。

当阿婆解开苗绣襁褓时,红隼振翅冲向了狮子关的峭壁。我们看见它在百丈的悬崖前突然折返,掠过风雨桥的藻井,翅尖扫落积年的香灰。放鹰的老石匠说这是谢恩的仪典,我却想起去年目送中华秋沙鸭南迁,它们的翼梢总会触碰到岸边哭嫁新娘的银冠。红隼最终消失在云层时,对岸的悬棺群传来了悠远的鹰哨,也不知道是哪位先民的魂灵在应和。

从此,阿婆老伴儿的竹篓里常备着药膏与剪羽钳。他救过误饮柴油的绿头鸭,喙壳被染成了诡异的虹彩;给撞上电线的夜鹭接过骨,它胫骨裂口的形状竟与风雨桥的斗拱相似;甚至还协助森林公安端掉过非法捕鸟网。那些沾着血污的细丝网上,还缠着白鹇的蓝羽,像被撕碎的天空碎片。每一个满月的夜晚,他都会检查河滩上的警示牌,红漆刷就的护鸟禁渔字样常被河水舔去边角,如同反复结痂的伤口。

在惊蛰的前夜,老人带着寨子里的娃娃们在河滩埋设人工鸟巢。阿婆翻出珍藏的朱砂,教孩子们在杉木巢箱上画太阳纹。突然,有一个黑影掠过水面,那只右翅带缺口的红隼正在俯冲抓鱼,爪间的银鳞在阳光下炸开了万千星子。孩子们欢呼着抛起斗笠,惊起芦苇荡中栖息的绿翅鸭。阿婆坐在船头绣着她的百鸟帐,针脚游走处,红隼的英姿正与凤凰比邻。她浑浊的眼里映着波光:“早年这河上到处是鹭鸶,白的像雪,灰的像雾,现在……”话音未落,对岸杉木林惊飞起一群红嘴相思鸟,仿佛替她补全了叹息。

谷雨那天,老人收到自然保护区的聘书。办公室设在土司城遗址的角楼,推开木窗就能望见贡水河九曲回肠。某日巡护时,他发现盗猎者的陷阱,钢丝套上还粘着矛纹草鹛的绒羽。顺着车辙追踪到老鹰岩,却见当年的红隼正在高空盘旋示警。它的飞行轨迹划出了巨大的螺旋,如同祖先刻在铜鼓上的雷纹。我们最终在溶洞里截获了三笼画眉,那些被剪去舌根的精灵,眼中跳动着和阿婆的火塘同样炽烈的光。

端午涨水时,老人划船去给观测站的夜鹭幼雏投喂。暮色中,瞥见风雨桥墩上有团熟悉的影子,那只红隼正在啄食藤壶,受伤的右翅在霞光中宛如燃烧的残旗。它突然振翅而起,将捕获的鳑鲏鱼丢进了他的船舱,鱼尾拍打船舷的节奏,竟与当年吊脚楼下的铜风铃异曲同工。对岸传来新嫁娘试穿的银饰叮咚,河面上泛起细密的涟漪,仿佛万千小鱼在书写着古老的契约。

寒露前夕,寨子里办起了首届观鸟节。一位上海的摄影家在狮子关蹲守了七天,终于拍到红隼击落斑鸠的瞬间。照片里飞散的羽毛与悬棺群的流云浑然一体,获得金奖后他执意要将奖金捐给护鸟队。大家用这笔钱在河滩立了一座石碑,刻着所有在贡水流域现身的鸟类名录。揭碑那日,上百只白鹭恰巧掠过碑顶,鸟粪在白鹭二字上溅出了俏皮的顿点。

如今老人的竹楼成了临时救护站。窗台上晒着给红点颏消炎的鱼腥草,梁柱间挂着为受伤雀鹰定制的竹夹板。阿婆的百鸟帐快要完工,最后一针落在了红隼的眼睛上。她拆了自己嫁衣的银线,绣出了猛禽瞳孔里的火光。昨夜河风骤起,帐幔上的百鸟好像要破布而出,银线在月光下流淌成了另一条贡水河。

冬至那日,老石匠送来了新的风铃。青铜铃舌上刻着展翅的猛禽,晚风拂过时,叮咚声里便掺了三分清越的啼鸣。老人把它挂在当年红隼养伤的阁楼,底下悬着三根暗褐色的尾羽,是天空的刺客留给他的火塘税。贡水河汩汩流淌,将这段人鸟奇缘织进了两岸的西兰卡普,那些彩线交织的纹样里,有受伤的翅膀,也有重生的天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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