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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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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5/2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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杯酒人间

酒柜最深处的那瓶汾酒,瓶身却积了一层薄灰。父亲总说这酒得等到儿子小勇结婚时才开,可这承诺像一根老藤,在岁月里越缠越弯,越缠越细。去年除夕,他独自喝掉半瓶苞谷老烧,醉眼蒙眬地数落儿子小勇三十不立,小勇望着父亲泛红的耳垂,忽然想起二十年前,父亲第一次抱他上酒桌时,耳垂也是这样的通红。

童年的记忆总是飘着酒香。父亲在机械厂当车间主任,每晚必用搪瓷缸温着一缸黄酒,黄酒的味道氤氲着整个车间。铝制酒壶坐在蜂窝煤炉上,咕嘟声与车间机床的轰鸣此起彼伏。母亲最烦他酒后话多,还骂他是酒癫子,但他可清醒着呢。可当父亲掏出油纸包的花生米,她还是总会默默端来新炸的蚕豆。酒气的氤氲里,父亲的工友老周常来蹭酒,带着车间里的铁屑味、机油味和永远说不完的龙门阵。某夜,父亲醉醺醺地栽进水沟,从此父亲再不许小勇碰酒,却不知他珍藏的高粱酒早被小勇兑水尝过,辛辣呛得小勇眼泪直流。

每年霜降前后,外婆总要借邻居的八仙桌酿糯米酒。青石天井里摆开十二口陶缸,蒸熟的糯米在竹匾上摊成雪山。小勇总被外婆指派去供销社买酒曲,粗草纸包着的圆饼状物体,闻起来像晒过头的柿饼。有次他偷尝半块,苦得直吐舌头,被外婆举着竹扫帚追了半条巷子也没追上。

外婆酿酒时不许人说“酸”字,连醋瓶都要用红布蒙住,生怕漏出一点醋味儿。蒸腾的热气裹着酒香漫过雕花窗棂,在房梁间织成了暖黄色的雾。开缸那日必请隔壁五叔公尝鲜,老人家用长柄竹舀轻点酒面,闭眼细品后总要摇头晃脑:“还欠三个日头呢。”待他背着手踱出院子,外婆便笑着往酒缸里撒一把枸杞:“老狐狸,老毛狗,年年都骗我多藏几天,当我不知道呢。”

大学宿舍的夜,总浸泡在廉价的啤酒里。六个少年挤在铁架床间,用搪瓷碗分饮青岛啤酒。老三从老家捎来的腌萝卜成了他们绝佳的下酒菜,咸辣与麦芽的苦味在舌尖上厮杀着,却依然分不出胜负。毕业散伙饭那晚,小五喝到抱着马桶直哭,一把鼻涕一把眼泪,说他暗恋了四年的姑娘,明天就要飞去墨尔本。他们把啤酒倒进搪瓷脸盆,六双手浸在冰凉的酒液里起誓,从此永不分离。可十年后的同学聚会,只剩老四还记得当年那个荒唐而荒谬的盟约。

在京都鸭川畔居酒屋打工那年,小勇见识了截然不同的酒礼。穿藏青色作务衣的酿酒师送来新酒时,要对着酒瓮行三跪九叩大礼。老板娘教他温酒时,需隔水加热到四十三度,“这是让酒醒来的温度。”常客中有位退休的京剧演员,总在微醺时教小勇唱《高砂》唱段,他说日本酒是流动的漆器,须得在幽暗处才能品出光阴的层次。能剧是一种结合舞蹈、戏剧、音乐和诗歌的舞台美学表演,起源于8世纪,是日本最主要的传统戏剧之一。

《高砂》是日本著名能舞,讲述了一个相生松的故事。相传,高砂的一株古松和住吉的一株古松是夫妇相生松,但高砂、住吉两地相隔遥远,所以很多人对此不解。有一次,肥后国阿苏神社的神主友成在高砂游览时,遇见一对老夫妇在一边赏景一边打扫树荫下的杂物,于是上前询问此事。老人回答说,是夫妇爱情密切跨越了地域的界限,而这两位老人正是高砂和住吉的松树精。至今日本的婚礼还有演唱谣曲《高砂》的习俗,意在祝福夫妻二人白头偕老。

一个雪夜遇到醉酒的老工匠,硬要拿祖传的铁酒壶换小勇的檀香扇。壶身浮雕刻着松鹤延年,壶嘴却缺了一角。他说这壶装过明治年间的菊正宗,“缺口是被炮弹碎片崩的,酒倒出来时都带着一股铁腥味。”现在这壶插着小勇从故乡带来的芦苇,枯茎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。菊正宗是日本一家清酒酿酒企业,全称是菊正宗酒造株式会社,自1659年创业至今,已经有350多年的历史,经营着菊正宗系列清酒、菊正宗烧酒、菊正宗梅酒、咖喱食品以及化妆品等生产与销售。

第一次见识真正的酒局是在出版社。主编带着小勇去见作家,席间茅台瓶盖开启的脆响像某种心领神会的暗号。老作家们谈笑间不动声色地推杯换盏,服务员添茶水的频率精准如钟摆。小勇学着用拇指食指托杯沿,无名指轻叩桌面的模样,却总在转盘转到面前时心慌神乱。一次替总编挡酒,三杯下肚后,就冲到洗手间吐得昏天黑地,镜子里映着口红残渍,恍惚看见父亲,当年吐在车间墙角猥琐不堪的身影。

胡同口的深夜,食堂成了小勇的避风港。老板娘阿珍总备着温好的花雕,看他加班后来就端上酒酿圆子。一个雨夜,偶遇退休的评书艺人,他教小勇蜻蜓点水的斟酒法。酒线要细如蚕丝,入杯要不起沫。他们分食一碟卤煮,听老艺人讲旧时天桥酒肆里的江湖规矩,讲得神乎其神,玄而又玄。他说真正懂酒的人喝的不是酒,而是光阴,“你看这黄酒里的琥珀色,都是太阳晒出来的一圈圈的年轮。”

表弟婚礼那日,小勇终于取出父亲珍藏的汾酒。水晶杯相碰时,表弟忽然抓住他的手:“当年你妈走的时候,我在医院走廊灌了整瓶二锅头。”酒液在杯中轻晃,倒映着礼堂顶灯碎成的星子。宴席散后,他们蹲在酒店后巷分抽一支烟,烟圈缭绕着后巷,表弟西装革履,小勇衬衫皱巴,月光把两个摇晃的影子,叠成了三十年前车间宿舍楼下的模样。

如今,小勇常在深夜独酌。威士忌加冰,看琥珀色在杯壁画出一圈圈年轮。楼下的桂花开了又谢,谢了又开,酒柜里渐渐攒满了天南海北的酒瓶。内蒙古的马奶酒结着霜花,绍兴的女儿红贴着褪色的红纸,朋友从京都捎来的清酒瓶上还沾着樱花的碎瓣。某日,发现那瓶见底的汾酒竟生出了絮状的酒花,像时光沉淀的云翳。窗台上父亲送的君子兰正抽新穗,暗香浮动里,忽然懂得酒从来不是用来浇愁的。酒,它本就是愁本身,在岁月里慢慢发酵成了琥珀色的光芒。

清明返乡时,小勇发现老屋已拆迁,那棵伴着酒缸二十年的桂花树,竟被移植到新建的社区公园里。树根处还嵌着半块酒曲,蚂蚁们正衔着结晶的糖粒,列队浩浩荡荡地行军。小勇在树下来回走了七八趟,突然听见身后沙沙作响。父亲抱着用红绸裹住的陶缸站在风里,缸口封泥上还留着他的童年粉嫩的指印。

深秋,小勇带着父亲去阿尔萨斯酒庄旅行,漫山的葡萄架像燃烧的紫霞。酿酒师打开橡木桶时,父亲突然说起机械厂改制那年,他用搪瓷缸装过自酿的葡萄酒。“发酵过头起了白沫,喝得全车间人拉了肚子。”他们相视大笑,惊飞了酒窖梁上的灰鸽子。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百年石墙上,恍若两株会走动的葡萄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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