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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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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6/0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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牛笼嘴的秋天

老宅西厢的竹架上悬着两副牛笼嘴,竹篾早已褪成了泛白的霜色。我总疑心那些经纬交错的缝隙里,藏着比竹丝更为细密的岁月。每当斜阳穿过檐角的蜘蛛网,在牛笼嘴上投下斑驳的影子,便像是给这沉默的农具戴上了第二层面纱。

牛笼嘴又叫牛兜嘴、牛嘟嘴,是戴在牛的嘴上防止牛偷吃庄稼的,有篾制的,藤编的,也有铁丝制作的。其实,不仅牛有笼嘴,羊、马、骡、驴都有笼嘴,有的甚至给猪也戴上,就如人戴上口罩一般。

老家的竹匠编牛笼嘴时讲究“三分柔七分骨”。祖父的手指总在清明雨后变得格外灵巧,新采的苦竹要在溪水里泡上七天,直到青皮渗出琥珀色的汁液。我蹲在石阶上看他破篾,篾刀顺着竹节游走,剖出的竹丝薄得能透出光亮。“牛舌头是软的,笼嘴得比舌头更软。”老人说话时,竹屑纷纷扬扬落在青布衫上,像是落了一场绿色的雪。

邻居阿炳叔牵牛下田时,笼嘴在牛首轻轻摇晃。黄牛温润的眼睛透过竹格望过来,仿佛琥珀里凝固着整片秋光,折射出一种无言的怨言。笼嘴边缘的苎麻绳被磨得发亮,那是牛儿无数次试图用舌头,卷食青苗时留下的痕迹。农人说“牛知饥饱”,可这生灵终究抵不过嘴边嫩秧嫩苗的诱惑,那种馋意随性地在它嘴边显现。笼嘴的篾条上凝结着某种古老的默契,那不是束缚,倒像母亲按住孩童偷糖的小手。

开秧门那天,牛笼嘴要系红布条。女人们把浸透晨露的早稻秧扎成翡翠色的束,老牛蹚开的水花里,笼嘴荡起细小的涟漪。这时节田埂上常遇见卸下笼嘴饮水的牛,湿漉漉的鼻头在陶钵里搅动,竹笼嘴倒扣在草地上,像一个被遗忘的蜂巢。祖父说牛饮水的时辰要掐准,太短解不了渴,太长怕伤了胃。农事里的分寸,比竹篾的宽窄更难拿捏。

最难忘暮色中的归耕图景。牛蹄踩着夕阳的碎金,笼嘴随步伐轻轻叩击着铜铃。放牛娃折了芦管吹不成调,惹得牛儿扭头喷响鼻,笼嘴上的红布穗子便簌簌地抖。那些年,我总以为笼嘴是牛的项链,后来才懂那是大地的耳坠,垂在季节的耳垂上,能听着春种秋收的絮语。

有一年清明返乡祭祖,我看见阿炳叔的孙子给铁牛套上闪亮的防护罩。金属卡扣咬合的声音清脆冰冷,再没有竹篾摩擦的沙沙细响。老宅的牛笼嘴依然悬在梁下,积灰的竹丝间忽然落下一粒去年的稗草籽,在斜阳里金晃晃地飘着,像一句欲言又止的农谚。

田垄的尽头,最后那头老水牛正在反刍往事。它的笼嘴被博物馆收走前,我偷偷摘下一根篾黄。此刻这截竹丝躺在掌心,弯曲的弧度仍保持着贴合牛唇的温度。秋风掠过空荡荡的牛棚,忽然想起那句古话:“牛知星宿”。或许那些竹篾编织的星空里,真的囚禁着属于农耕文明的星座。

暮色中的炊烟总爱往牛棚里钻,青灰色的雾霭缠绕在笼嘴的竹篾间。祖母挎着竹篮来添夜草,干枯的稻秸落在石槽里,簌簌声惊醒了栖在梁上的家燕。牛儿从混沌中抬起头来,笼嘴碰着木栏,发出空空的叩击。这声响漫过二十年的光阴,此刻突然在耳畔复活。原来有些东西从未被岁月消化,只是沉睡在记忆的皱褶里。

春雨多的年份,竹篾容易生霉斑。祖父会把牛笼嘴浸在石灰水里,青竹渐渐沁出深褐的纹路,像老人手上的筋脉。我趁他转身时偷摸湿漉漉的笼嘴,指尖沾着滑腻的苔腥气。这触感在某个梅雨的清晨突然苏醒,当我看见超市货架上的塑料菜篮,那些过于规整的网眼,突然怀念起竹篾参差不齐的呼吸。

秋收后的牛棚最是热闹。卸下的笼嘴挂在土墙上,农人们围着火塘修补磨损的篾条。火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面的笼嘴上,竹格便盛满了晃动的剪影。阿炳叔总在这时说起某年发大水,牛戴着笼嘴泅过浑黄的河道,竹篾间卡着上游冲来的桃花瓣。女人们用热米酒煨开结块的桐油,焦香混着酒气,熏得梁上的蛛网都在打战。

腊月里给牛棚换新草,能翻出春天漏掉的草籽。那些在黑暗中蜷缩了三个季节的生命,此刻在干草堆里闪着微光。祖父把牛笼嘴倒扣过来抖落陈灰,竹篾间隙的碎屑便纷纷扬扬,像一场细碎的金雪。他说这是土地爷给牛的压岁钱,我信以为真地伸手去接,却只捉住一缕穿过竹格的风。

最神秘的是牛栏旁的竹夫人。这尊用旧笼嘴改成的稻草人戴着斗笠,开裂的竹篾从领口支棱出来,宛如生锈的盔甲。野鸽子不敢来偷谷子,倒是有一只跛脚的老猫常窝在竹夫人怀里打盹。某个霜晨,我发现它冰冷的身体蜷在笼嘴深处,竹篾上结满了晶莹的冰凌。那是我第一次触摸到死亡的形状,竟和竹丝一样清冷纤细。

如今站在玻璃展柜前,标签上印着“传统牛笼嘴”的宋体字在冷光下格外刺目。被福尔马林浸泡过的竹篾失去了柔韧,像标本蝴蝶僵硬的翅膀。忽然想起那个暴雨突至的黄昏,祖父冲进牛棚给笼嘴遮油布。雨点砸在竹篾上的声响,比他那年下葬时的鞭炮更喧闹。

铁牛不需要笼嘴,正如霓虹不需要萤火。但在某个秋夜,当收割机的轰鸣惊飞田鼠,我分明听见竹篾断裂的轻响从地心传来。农机碾过的土块下,或许正埋着半片朽烂的笼嘴,竹丝里缠着那年漏网的稗草,草籽上刻着星星般的纹路。那是牛儿反刍过的春秋,是竹篾记住的月圆月缺。

回城前,我把那截珍藏的篾黄系在车窗前。高速公路上,它忽然在风里唱起歌谣,曲调竟与童年听惯的铜铃声重重叠叠。后视镜里,秋天的田畴正在飞速坍缩成一个小点,而竹丝震颤的余韵,正顺着四通八达的立交桥,流向所有正在消失的黄昏与黎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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