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还没大亮,我就摸黑解开了牛圈的插栓。老黄牛温热的鼻息扑在我的手腕和脸上,吵醒了墙洞里还在悠闲打盹的麻雀。茅草房檐角下悬着的红辣椒串在晨风里晃了晃,发出了微弱的簌簌声,惊碎了山坳里的最后一片残夜。
爷爷从木窗里探出头来,对我叮嘱道:“给铃铛系上一条红绸子吧,今天要落雨呢。”我踮脚摘下那个磨得发亮的牛铜铃,手指掠过凹痕交错的铃身,那些深浅不一的划痕里藏着二十年的风风雨雨。爷爷常说,牛铃铛是牛的眼睛,叮当声能穿透云雾,比人看得更远。
山路上果然起了雾。羊群像散落的云朵在雾里浮动,老黄牛脖子上的铃铛不紧不慢地摇着,声音在潮湿的晨雾里洇晕开来,像撒了一路的铜钱。我攥着赶牛鞭跟在牛的后面,竹节鞭梢上系的红布条早褪成了浅粉色,这是去年爷爷六十大寿时,我从酒坛子上偷着扯下来的。
转过老虎嘴的崖头,雨点终于砸了下来。铜铃声忽然急促,老黄牛扬起尾巴往松林里钻。羊群炸成了满天星,我踩着露水去追离群的小羊羔,草鞋底在青石板上打着滑,一不小心摔进溪涧时,才想起爷爷教的口哨。三长两短的哨音刚出口,远处就传来了熟悉的叮当声,由远及近,由轻及重,像一条金线串起的散落珠子。
湿透的蓝布衫贴在背上,我蜷在牛肚子底下避雨。老黄牛慢悠悠地反刍,铃铛在它脖颈下晃出了细碎的光。雨帘之外,爷爷披着蓑衣的影子渐渐清晰,斗笠沿儿滴着水,他对我嗔怨道:“早说了要系上红绸子,你看铃铛沾了水,声音就发闷了。”他粗糙的手掌抹去我脸上的泥水,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,里头躺着两块烤得焦脆的苞谷粑粑。
夏蝉叫得最欢最盛的午后,铜铃声总带着一些倦意和怠意。牛儿在柳荫下打盹,铃铛偶尔轻响,惊得蜻蜓从牛角上急速飞起。我把草帽扣在脸上,听溪水在鹅卵石间叮咚作响。忽然,有一团温热拱在我的手心,原来是小羊羔不知何时蹭了过来,粉红的鼻尖沾着了一些草屑。它脖子上的小银铃还是去年腊月,爷爷用铜铃的边角料打的。
那天雪下得特别紧,铁砧上的火星子跳得老高。爷爷把烧红的铜片放在铁砧上,锤头起落间,雪地里绽开了一朵朵红梅。“银铃要留空腔,声音才会清亮。”他眯着眼吹去铜屑,火光在皱纹里慢慢流淌着。我握着小银铃,看雪花落在烧红的铁砧上,嘶啦一声化作了一股青烟。
开春犁地时,爷爷总要把铃铛擦得锃亮瓦亮。他说地脉醒着的时候,铜铃能惊走土里的懒虫和害虫。老黄牛拖着犁铧走过,新翻的泥土裹着草根翻卷,铃铛声震落野樱桃的花瓣,惊起田鼠在垄沟间乱窜乱跳。我提着竹篮跟在后面捡地蚕,偶尔逮到几只肥硕的,就用狗尾巴草串了,伴着铃铛声晃悠着回家喂鸡。
秋深时,铃铛声裹着桂花的香味飘过打谷场。老黄牛拖着石磙转圈,铜铃每转一圈就唱一声,金黄的稻粒跟着上下起舞。我坐在草垛顶上看空中的云,忽然听见铃铛发疯似的响个不停。老黄牛不知被什么惊了,拖着石磙往坡下冲。爷爷扔了烟袋追了上去,那天的铜铃声像断了线的珠子,噼里啪啦滚了一个山坡。
后来,我们在山脚的刺槐丛里才找到牛。石磙卡在了树根间,铜铃也摔成了月牙形。爷爷蹲在地上摸索着碎铃片,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暮色里传来他沙哑的声音:“这铃铛,还是我娶你奶奶那年打的……”想起去世的奶奶,爷爷泣不成声。
那年除夕守岁,爷爷难得喝了半碗米酒。灶火映着他通红的脸:“你奶奶当年陪嫁的樟木箱里,有一串九子铃,风一过就像百灵鸟在唱歌。”他摸出一块红绸包着的铜片,上面錾着并蒂莲:“这是当年修铃铛剩下的铜,给你打个长命锁吧。”铁匠炉里的火苗蹿得老高,映得墙上牛铃的影子直晃,影影绰绰的样子。
腊月赶集是我最渴盼的时节。爷爷会给牛角扎一段红绸,然后给铃铛系上五色穗。十里八乡的牛铃声,在石板街上汇成了一条河,黄牛水牛的铃铛各有腔门儿各有调门儿。张家的牛铃沉闷,李家的牛铃清脆,王铁匠打的铃铛带着嗡嗡的余韵。我攥着爷爷给的铜板挤在人群里,循着各家的铃声找玩伴,二毛家的水牯牛的铃铛缺了一个角,声音像咳嗽的老头;秀姑家的黄母牛戴着银铃铛,跑起来时叮呤当啷倒像唱着小调。
有一年元宵偷青,就是晚上到别人家的菜地里去偷菜,我们举着萝卜灯往菜地里跑。不知谁碰响了四爷爷家的看门狗,七八个孩子慌不择路往山上逃。黑暗里,此起彼伏的犬吠追着脚后跟,直到山腰传来叮当声。原来,爷爷举着马灯站在茶树丛里,老黄牛颈间的铜铃晃得又急又响。我们像受惊的羊羔钻进牛车,听着渐渐平缓的铃声,才知道冷汗早把后背的棉袄浸透了。
最后一次听见铜铃响,是在立冬的清晨。卡车的轰鸣声碾碎了薄霜,老黄牛被牵上车时,铃铛突然响得一片凄惶。它回头望我,湿漉漉的眼睛里盛着整个童年的晨雾。爷爷把摔坏的铜铃塞进我的手里,转身时,山风掀起了他空荡荡的袖管。
第二年清明,我搀着爷爷去后山给奶奶的坟扫墓。路过荒废的牛圈时,老人忽然驻足不前。他摸索着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布包,里头是修铃铛的铜钉铁片:“人老了,耳朵倒是愈发灵光,昨夜里仿佛还听见铃铛响……”话音未落,山风掠过空牛圈,锈蚀的铁链撞在木桩上,当真发出了清越的叮当声。
如今,那只铜铃挂在我书房的窗下。有时夜半写稿,恍惚听见铃铛轻响,推开窗却只见满城灯火。倒是有一只野猫总爱摆弄那个缺角的铜铃,叮叮当当的声音里,老黄牛正慢悠悠走过开满雏菊的山路,羊群像云朵掠过碧绿的麦田。系着红绸子的铜铃声在山谷里荡啊荡,惊醒了打盹的鹧鸪,震落了板栗树的露水,把往事都染成了金色。
去年收拾旧物,在樟木箱底翻出一个红绸包。九枚小铜铃用红绳系着,铃舌上还沾着干枯的桂花。轻轻一摇,五十年前的秋风便裹着稻香涌进来。丁零,丁零,老黄牛正拖着满车金黄的稻穗走过田埂;丁零,丁零,穿蓝布衫的少年举着风车在晒谷场上奔跑;丁零,丁零,铁匠铺的火星子溅落在雪地上,照亮了爷爷锤下渐渐成型的银铃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