乙巳年芒种节气前几天,天气有点燥热。妻侄小伟携朋友二人从恩施来仙山贡水游玩,目的是欣赏一下宣恩的夜景,品尝一番宣恩的烤活鱼。
二友一曰张功耀,一曰邓大邓,二人都是小伟在杭州工作期间认识的过命交情的挚友,他们曾在小伟落魄期间给予了很大的帮助。邓大邓原名邓雄,但大家都习惯性称他“大邓”,想必是因其体态有些富态的缘故吧。
大邓三十多岁,中等身材,微胖,好写小说,著有长篇小说《老皇子》,还远道从杭州快递给我邮寄了四本,虽不是正式出版,但也极其精致,目前正在创作长篇小说《浮生八卦》。
大邓是一个有学识的人,在《老皇子》里大量引用了《诗经》的描写,可以说信手拈来;大邓又是一个感恩的人,他感恩妻子彭小萍的宽容和包容,感恩儿子邓小邓硬着头皮和他尬聊;大邓更是一个幽默诙谐的人,他居然提醒读者不要在吃饭或蹲马桶时阅读他的小说,怕读者造成异物感或产生便秘。
我略略翻过他的小说,文笔虽然流畅,但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丝丝郁结。初见他时,他的穿着却近乎与我相似,一件纯棉白色T恤,一条黑色裤子,微胖的身子将衣裤绷得紧紧的。T恤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,却熨烫得一丝不苟。他与人握手时,总是先微微欠身,显出一副谦恭之态。手指修长却布满了老茧,想来是常年伏案写作的缘故。
那日晚餐,在仙山贡水之畔,吃的是强哥烤活鱼。暮色四合时,河面上浮起了一层薄雾,两岸的灯火次第亮起,在水中投下了摇曳的倒影。龙游贡水的竹筏,摆着曲曲折折的长龙,在河面上飘来飘去,花船上的歌声此起彼伏。
大邓选了靠河临窗的位置坐下,待菜上桌后,他从桌上摆放的餐具里取出一个玻璃小酒杯,直说不过瘾,非要服务员换上大一点的一次性杯子。烤活鱼的香味还没有入味,他就迫不及待地自饮起来,丝毫没有初来乍到做客的矜持和腼腆。他饮酒极其豪放豪迈,一杯接着一杯,喉结上下滚动,酒液顺着嘴角流下,他也不拭,任其浸湿着衣襟。每喝完一杯,他都要对着空杯发一会儿呆,眼神飘向远处的河面,仿佛那里有什么人正与他在隔空对饮,大概有李白擎杯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”的韵味。
他谈锋甚健,从文坛轶事说到市井见闻,滔滔不绝。“这鱼烤得极好,”大邓突然话锋一转,声音有一些低沉,“让我想起小时候,父亲常在院子里支个炭炉……”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,他猛地又灌下一大口酒,喉头剧烈地滚动着,像是要把未竟的话语,连同酒水一起咽下。我注意到他说“父亲”二字时,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一道淡淡的疤痕。
酒至半酣,大邓谈起他的小说《老皇子》。他说那本书写了五年,期间辗转了多个地方工作。“每次搬家都要丢些东西,”他苦笑着,“最后好像连结婚时的照片都差点找不到了,造成了妻子好长一段时间的误会。”这时,河面吹来了一阵风,掀动着他额前几缕早生的白发,在灯光下泛着银色的光泽。小伟起哄要他讲讲书里的情节,大邓却突然沉默下来,盯着自己杯中的残酒出神。酒液晃动的光影映在他的脸上,将那些细小的皱纹勾勒得愈发深刻。
他在《老皇子》自序里说:“在随便的时候,挺累地写;在不玩的时候,认真地想。”这大概就是大邓的处世原则。《老皇子》讲述的是在2213年,我们所处的世界已高度发达,但在另一个平行世界,一个狭小浓缩的自由主义世界,也正发生着各种各样的故事。在一个热天的午后,在一棵大槐树下,舒婆婆向氏薇讲述一个国家在鼎盛时期,一位皇帝的儿子从年少到年老,其跌宕传奇的一生。
从大邓小说的内容简介不难看出,大邓向往自由,追求快乐,渴望幸福。但我不知道,大邓的内心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牵制和束缚着,他看似大大咧咧,潇潇洒洒,却一点也不快乐。“书里有一个情节,”良久,他才开口,声音轻得几乎被河水声淹没,“老皇子被贬后,每年生辰那天,都要在院子里种一株海棠。后来院子种满了,他就……”话音未落,大邓就差点潸然泪下。我和妻子见大邓快要醉的样子,忙提议酒不再喝了,散席去河边走走看看。
宣恩的夜景顿时让大邓兴奋至极,一路都喋喋不休。行至音乐喷泉的观景台时,小伟又接到他的表弟的电话,即我连襟的儿子小浩,他欲从咸丰县城连夜赶来与他商量事情。不得已,我们只好坐在观景台上一边欣赏音乐喷泉,一边闲聊。大邓并没有闲下来,在他惊讶于宣恩的美丽夜景时,还不忘将此刻的感受,与远在杭州的妻子小萍分享。他虽醉眼蒙眬,但还是一手搭着我的肩,一手与妻子视频。他向妻子介绍我是他的姑父,他是跟着小伟称呼的,还特意推介宣恩的夜景。他的妻子在屏幕里不失美丽大方,还戏谑我们“勾肩搭背”,不成体统。
大约一个小时后,小浩如期而至。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,又免不了要在酒中“大战三百回合”,因为小浩在杭州工作期间,早已与大邓和功耀认识。他们便在音乐喷泉附近的树下烤活鱼店坐了下来。小伟又点了很多烧烤,拿了几瓶啤酒,小浩却擅长白酒,便又要了一壶白酒。喝酒喝的是年轻,喝的是氛围,喝的是痛快,几个年轻人推杯换盏、觥筹交错,一会儿工夫,桌上的酒就消去了一大半。几个年轻人看似都叽叽喳喳、欢欢实实,但他们各自内心都有着他们的烦恼心事。
酒至半酣,大邓突然口中喃喃:“妈妈,我要回家。”眼泪便扑簌扑簌掉了下来,其声呜呜然,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。泪水顺着他圆润的脸庞滚落,在下巴处汇成了一道晶亮的水线,滴在面前的鱼骨堆里,发出轻微的“嗤”响。妻子连忙抽出手纸为他擦拭眼泪和鼻涕,但他的哭声和呼唤母亲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。
小伟与功耀见状,先是愕然,继而竟学其状而笑之。他俩说,早已对大邓醉酒后的窘态见怪不怪了。我心中却是一凛。成年男子酒后痛哭,如果心中没有大悲大痛,人何至于此?大邓对他们的嘲笑充耳不闻,只是机械地又往嘴里灌酒,泪水混着酒水,将前襟浸湿了一大片。妻子又递过抽纸,他却不接,反而从包里摸出一个小药盒,颤抖着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吞下。药盒上贴着的标签已经泛黄,边角处卷曲着,显然经常被打开过。
“见笑了。”片刻后,大邓稍微清醒一点,勉强挤出一个笑容,眼睛却还红着。他摸索着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给我们看。照片上是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妇人,站在一棵盛开的海棠树下,显然是他的母亲。“每年我离家时,”他轻声说,“她都一直站在海棠树下,问我什么时候回家。”他说“家”这个字时,尾音微微发颤,像是琴弦将断未断时的余响。
后来才知道,大邓每晚需服安眠药才能入睡,已有五年光景。起初是半片,后来是一片,如今已加到两片。“有时候半夜醒来,”他曾不经意地提起,“会觉得天花板在慢慢压下来。”说这话时,他正用筷子轻轻拨弄着烤鱼的眼睛,那浑浊的白色眼球在盘子里来回滚动,像一个月亮。我想,这安眠药大约不过是暂时麻痹神经的毒物,真正的痛苦,怕是在梦里也要追着他跑吧。
我后来细读过大邓的《老皇子》。书中的主角是一个被废黜的皇子,日日活在过去的阴影里,夜夜梦见自己仍在金銮殿上,醒来却只见茅屋漏月。这老皇子有一个习惯,每晚必须数着铜钱方能入睡,与大邓的安眠药何其相似。我疑心这老皇子便是大邓自己的写照,只是披了一件皇袍而已。
酒后吐真言。大邓那一声“妈妈,我要回家”,不知藏了多少故事。家在哪里?是儿时的老屋,是母亲的怀抱,还是某个再也回不去的时光?人到了三十多岁,忽然在异乡的酒桌上哭喊着要回家,这其中的酸楚,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晓。
我曾见过不少这样的人,表面上谈笑风生,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。他们用笑声掩盖着哭声,用豪饮掩饰着痛苦,用小说里的人物代替自己的眼泪。大邓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。
小伟他们笑他,倒也不全是因为心硬。年轻人哪里懂得,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。可能是一首歌,可能是一道菜,甚至可能只是夜半醒来时窗外的一缕月光,就能让人溃不成军。大邓的崩溃,不过是选在了烤鱼与酒之间而已。我记得在之前和小伟、功耀一起喝酒时,在谈到过世的父母亲时,我也禁不住泪如泉涌,小伟当时也笑话过我,还以为我是喝醉了。
散席时已近子夜。大邓醉得厉害,却执意不肯让人搀扶。他摇摇晃晃地走在石板路上,忽然在一家已经打烊的糕点铺前停下。橱窗里摆着几样传统的点心,其中一盘海棠酥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。“我妈最爱吃这个,”他贴着玻璃轻声说,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一片雾,又很快消散,“每次回家都给她带……”话未说完,他突然蹲下身,像一个孩子似的抱住膝盖,肩膀剧烈地抖动着。
回旅馆的路上,大邓渐渐安静下来。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那影子时而与他重合,时而又分离,仿佛一个不肯离去的魂魄。路过一座小桥时,他忽然停下,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扔进河里。“上次回家时带的,”他解释道,“现在用不上了。”钥匙落水的声音很轻,却惊起岸边草丛中几只萤火虫,它们慌乱地飞散开来,像是一把被风吹散的星屑。
那晚后来,大邓醉得一塌糊涂。功耀、小浩和小伟扶他上车回旅馆。他的身子很沉,脚步踉跄,嘴里却还不停地念叨着“妈妈,我要回家。”到了房间,他忽然抓住小伟的手,眼神涣散却急切:“我的药……”小伟从他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瓶,倒出一粒给他服下。他这才安静下来,沉沉睡去,眉头却还皱着,像是在梦里也找不到回家的路。
次日清晨,大邓恢复了常态,对昨晚醉酒的事只字不提。小伟他们揶揄他,他也只是笑笑,说自己酒量不行。但我注意到,他的笑容从未到达眼底。那双眼,像是两口深井,里面沉着太多东西。
他照旧穿着那件熨烫平整的T恤衫,正在大堂里和小伟讨论当天的行程欲去重庆。再次见到我,立即起身问好,举止得体,温文尔雅,仿佛昨夜那个痛哭流涕的人只是我的幻觉。只有当他转身时,我才注意到他后颈处,有一道细长的疤痕,在衣领间若隐若现,像是一个未愈的伤口。
分别时,大邓送我一盒海棠酥。“昨天半夜去敲那家店的门,”他不好意思地笑笑,“老板被我吵醒,差点要报警。”阳光照在他的脸上,那些细小的皱纹里盛满了疲惫,但眼神却是清明的。我接过点心时,发现盒子上沾着一些泥土,想来是他不小心摔了一跤。大邓握着我的手说:“下次再请您指教小说。”我点点头,心想,他的小说哪里还需要人指教,分明已经把自己剖开给世人看了。只是世人多愚钝,只见故事,不见血肉和灵魂。
回家后,我翻开《老皇子》,在扉页发现了一行小字:“给所有找不到回家路的人。”字迹工整,却力透纸背,最后一笔甚至划破了纸张。书中夹着一张泛黄的火车票,日期已是五年前,从杭州到江西鹰潭,正是大邓老家的方向。票根上印着“已改签”三个红字,格外刺目。
男儿有泪不轻弹,只是未到伤心处。我常想起大邓那晚的眼泪,成年人的眼泪是金贵的,不轻易流下。一旦流下,必是心中堤坝决了口。我不知道大邓经历过什么,也许是情伤,也许是家变,又或许只是生活的重压让他喘不过气来。但我知道,每个在深夜需要靠药物入睡的人,都有自己的战场,每天都在与看不见的敌人厮杀。
那晚,我做了一个梦。梦见大邓的小说《老皇子》得了某个小奖。小伟发来他领奖的照片,西装笔挺,笑容得体。我却只注意到他眼下浓重的青黑,以及领带上的海棠花纹样,那花纹与他母亲照片背景里的海棠,几乎一模一样。照片角落里,隐约可见他左手无名指上的疤痕,像是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。
大邓将他的痛苦种成了文字的海棠,一年复一年,在纸上开出了寂寞的花。他的《老皇子》结尾这样写道:“又是一个生辰,老皇子在院子里种下最后一棵海棠。月光下,他对着满园花树轻声说:‘妈,我回来了。’风过处,花瓣纷飞如雪,落在他的白发上,像是岁月给出的答案。”想必老皇子就是大邓自己的缩影。
人生在世,各有各的难处。有人大声嚷嚷,有人默默承受,还有人将痛苦化作文字,让书中人物替自己活一回。大邓大约是最后一种。他的《老皇子》里有这样一段话:“夜深人静时,老皇子数完最后一枚铜钱,窗外忽然下起了雨。他想起多年前离宫那日,也是这样的雨天。只是那时有人为他撑伞,如今连伞都成了奢望。”
读至此处,我恍然明白,那晚在仙山贡水边,大邓哭的不是酒,不是鱼,而是生命中那把再也无人为他撑起的伞,而是生命中那个永远等不到他回家的母亲,和那盒永远送不出去的海棠酥。
人这一生,谁不是在某个月明之夜,突然就想回家了呢?只是有的人说出了口,有的人藏在安眠药里,还有的人,把它写成了小说。
打开大邓的微信朋友圈,他在重庆竟又一夜未眠,足足吃了三颗安定片,但他还是想去医院靠“自然法则”进行调养。他人已到了拉萨扎基寺,希望配合着藏药,上班和书写能照常进行,在拉萨多待几天。如若不能,他就早点回到家乡鹰潭去。我多么希望他的小说《浮生八卦》,在安静中早点杀青完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