贡水河边的紫藤花开了,缠绕在银杏树上,一串串垂下来,紫色的,像是谁家艳丽姑娘的发辫,又像是从天上垂下的流苏。我每天散步走过,总要驻足观望,看那些紫藤是如何将银杏树裹得严严实实的,又是如何从枝丫间垂下那些许多紫色的花串来。
紫藤的藤是极有韧性的。初生的藤蔓呈嫩绿色,细若游丝,却暗含着一股执拗的力道,沿着银杏树皮的沟壑蜿蜒而上。稍长些的藤,便显出灰褐的底色,表皮上布满了细密的纵纹,摸上去粗糙得很。
最奇的是它的攀缘方式,它并非一味地缠绕,而是先伸出卷须,那卷须像长了眼睛似的,在空中试探性地画着圈,一旦触到可依附的枝干,便立即盘绕上去,缠得紧紧的,牢牢的,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那般不肯松开。
老藤已有了手腕粗细,表皮皲裂,露出底下铁灰色的筋骨。它们扭曲盘结,在银杏树干上勒出一道道深沟,有些地方甚至将树皮生生挤开,露出淡黄色的木质。这些老藤看似僵硬,实则内里却仍流动着生机,蕴含着一种无形的力量。
每到春日,便会从那些看似枯死的结节处,突然迸发出几簇嫩绿的芽来。最令人心惊的是那些悬垂的藤条,它们从高高的枝杈间垂下,有的笔直如鞭,有的打着旋儿,在风中轻轻摆动,投下的影子活像一条条游动的长蛇,好像还吐着信子。
紫藤的花是极好看的。花苞初绽时,是淡紫色的,渐渐开大了,颜色便深了一些。一朵花有五个瓣儿,上头的瓣儿大些,下面的小些,中间吐出几根细丝,丝头上顶着黄点,远看倒像是许多小蝴蝶停在枝头。花一串串地垂着,长的足有二尺,短的也有尺余,风过处,便轻轻摆动,仿佛在向过路的人点头示意。
银杏树本是不情愿的。我见过它未被紫藤缠绕时的模样,挺拔得很,枝干向上伸展,叶子呈扇形,秋来一片金黄,煞是好看。但自从紫藤爬上了它的身躯,它便渐渐失去了本来的面目。
紫藤的藤蔓极是坚韧,初时细如发丝,渐渐粗壮起来,紧紧箍住银杏的树干,又分出许多枝杈,攀上更高的枝头。银杏似乎挣扎过,也哀求过,有几处树皮被勒出了深深的痕迹,但终于敌不过紫藤的无限纠缠,只得任其生长而无力回天。
紫藤花开得最盛时,树下常有人驻足。有一个穿蓝布衫的老者,每日清晨必来,携一张小凳,坐在树下读书。书是线装的,纸张已经发黄,他读得极是认真,时而点头,时而皱眉。花影投在他的身上,斑斑驳驳,他也不管,只管读他的书。我曾凑近看过,是一本《庄子》,字体极小,他戴着老花镜,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读。
还有一对年轻的夫妇,常常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来。小女孩穿着粉红色的裙子,扎两个小辫,活泼得很。她总爱捡拾落下的紫藤花,一朵朵排在手心里,数来数去。她的父亲是一个瘦高个儿,戴眼镜,常举着相机拍着那紫藤;母亲则安静地站在一旁,时而看看花,时而看看丈夫和女儿,眼里含着笑,满是爱意。他们不大说话,但那种默契,比言语还要更明白一些,更透彻一些。
最是难忘那一个雨天。雨不大,细细密密的,紫藤花沾了水,颜色更深了,沉甸甸地垂着。我撑着伞经过,见银杏树下站着一个女子,三十出头的样子,没打伞,任凭雨水打湿她的头发和衣裳。她仰头望着紫藤花,一动不动,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,分不清是雨是泪。
我迟疑着要不要递伞给她,却见她突然伸手拽下了一串紫藤花,捏在手里,揉碎了,紫色的汁液染了她一手。然后她蹲下身,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。我不敢多看,匆匆地走开了。后来再没见过她,不知是何缘故使她那般伤心,想必那紫藤花勾起了她什么回忆罢。
紫藤花的花期不长,盛放不过十余日,花瓣便开始零落。先是边缘发黄,继而整朵花便萎蔫了,风一吹,便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。树下铺了一层紫色,踏上去软软的,没什么声响。
那穿蓝布衫的老者照例来读书,见落花满地,便合上书,轻叹一声:“花开花落自有时。”收拾了小凳,蹒跚着去了。那对年轻夫妇也带着小女孩来了,小女孩见花落了,竟哭起来,她母亲柔声安慰着,父亲则捡了几朵尚完好的花,别在她的小辫上,她才破涕为笑。
花落尽了,紫藤便只剩下浓密的叶子和盘曲的藤蔓。叶子是羽状的,一小片一小片排成两排,倒也翠绿可爱。藤蔓越发粗壮了,将银杏树缠得更紧更牢。银杏似乎已经认命,不再反抗,只是生长得越发缓慢,有几根枝条已经枯死了,光秃秃地伸向了天空,像是无声的抗议。
夏日里,紫藤结出了豆荚,长长的,扁扁的,起初是绿的,渐渐变成褐色,挂在枝头,风一吹,相互碰撞,发出轻微的响声。那老者偶尔还会来,不再读书,只是望着紫藤出神。那对年轻夫妇来得少了,小女孩要上学了。树下清净了许多,只有蝉在不知疲倦地鸣叫。
秋深时,紫藤的叶子黄了,与银杏的黄叶混在一处,分不清彼此。风过时,黄叶纷纷落下,藤蔓便赤裸裸地暴露出来,蜿蜒盘曲,像无数条蛇缠绕在树上,有些狰狞。那银杏树显得更加憔悴了,树干上被勒出的沟痕更深了,有几处已经裂开,露出里面的木质。但它仍然活着,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挺拔。
冬去春来,紫藤又发芽了,嫩绿的叶子钻出来,接着是花穗,一日日伸长。那老者又出现了,似乎比去年更佝偻了一些,走路也更慢了。他仍带着那本《庄子》,坐在老位置上读。那对年轻的夫妇也来了,小女孩长高了不少,还是爱捡紫藤花,只是不再数了,而是编成花环,戴在自己头上。树下又热闹起来,人们赞叹着紫藤的美丽,很少有人注意到银杏树的悲苦。
我有时想,若是银杏树能言,它会说什么呢?会抱怨紫藤的纠缠吗?还是会骄傲于自己承载了如此美丽的花朵?也许它什么也不会说,只是默默地承受着,年复一年,看着花开花落,人来人往。
紫藤花又开了,缠绕在银杏树上,一串串垂下来,紫色的,像是谁家姑娘长长的发辫,又像是从天上垂下的一串串流苏,煞是好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