搜索
巴男的头像

巴男

网站用户

散文
202506/06
分享

四月红枫如火

四月的风,竟也如此燥热。贡水河畔的枫树,不知何时已染上了红色,远远望去,竟如一片霞光浮在河岸。我向来以为枫叶红时当在深秋,却不料这春深时节,也有枫叶如火。

枫叶的形状,向来是挺优雅的。它五裂或七裂,边缘呈锯齿状,叶脉分明,自叶柄处四散开去,如同人的手掌伸开,又似飞鸟展翅。叶面光滑,日光下能映出一些微弱的光泽;叶背则略显粗糙,颜色也较叶面浅些。

此时的枫叶,红得极是特别。它不是秋日那种沉淀的绛红,而是带着春日生气的朱红,边缘处偶有未褪尽的嫩绿,倒像是火中掺了一把翡翠。风过时,枫叶簌簌作响,翻飞如蝶,偶有几片挣脱枝头,飘飘摇摇坠入贡水河之中,随波逐流去了。

我每日午后总要在河畔走一走的。这一日,正自看枫叶时,忽见一位老者在枫树下踯躅。老者约莫七十上下,白发稀疏,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手里捏着几片枫叶,对着日光细细地看。我看他神色专注,不由走近了几步。

“这枫叶红得正好。”我搭话道。老者抬头,眼中有一丝光闪过。“是啊,四月的枫叶,红得不可寻常。”“您常来这儿看枫叶?”“四十年了。”老者摩挲着手中的枫叶,“四十年了,年年都来。”我正欲再问,老者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:“四十三年前,我和她在这枫树下相识。那时枫叶也是这般的红,她说,四月枫红,必是老天爷喝醉了酒,把秋天的颜色提前泼洒了。”

老者姓陈,原是镇上小学的教书先生。他口中的“她”,是当年从省城来插队的知青,姓林,单名一个“枫”字。“她名字里就有一个‘枫’字,所以格外喜欢枫树。”陈老说着,从怀中掏出一本旧笔记本,翻开其中一页,里头夹着一片已经发脆的枫叶,颜色褪得差不多了,只余一点淡淡的红。“这是她当年给我的第一片枫叶。”

接下来的几日,我常在枫树下遇见陈老。他断断续续讲着他和林枫的故事。那是1976年的春天,镇上来了十几个知青,其中就有林枫。她被安排住在镇小学的宿舍里,陈老当时是学校的语文老师。“她和其他知青不一样,总是安安静静的。”陈老回忆道,“别的知青都在抱怨条件艰苦,她却说这里的风景比城里还好,特别是河边的枫树。”

他们第一次深入交谈,就是在这棵枫树下。那天陈老批改完作业出来散步,看见林枫坐在树下写日记。一阵风吹过,把她放在一旁的笔记本吹开了几页,几张纸片随风飘散。陈老帮她追回了几张,其中一张上画着精细的枫叶素描。

“你画得真好。”年轻的陈树生说。林枫抬头微笑:“因为我叫林枫啊,自然要会画枫叶。”就这样,他们相识了。陈老教她辨认本地植物,她则给陈老讲城里的新鲜事。渐渐地,他们相约的时间越来越长,从偶然相遇变成了刻意的等待。

“那时候不敢明目张胆地谈恋爱,”陈老说,“我们就用枫叶传信。我把想说的话写在枫叶背面,放在她宿舍的窗台上。她也这样回信给我。”陈老从笔记本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片保存完好的枫叶,叶背上还能看见褪色的钢笔字迹:“今日放学后,老地方见。”

“我们最常去的地方是河上游的一处小瀑布,那里也有几棵枫树。夏天的时候,枫叶绿荫如盖,我们在树下读书;秋天枫叶红了,她就用枫叶做书签送我。”陈老说着,眼睛望向远方,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场景。

知青返城政策下来时,林枫的家人已经为她安排好了工作。临走前一天,他们在那处小瀑布边坐了很久。林枫把一片最红的枫叶放在陈老手心:“来年枫叶红时我一定回来。”陈老则送给她一枚自制的枫叶书签,上面刻着“枫红似火,我心如初”。

“后来呢?”我问道。“后来……”陈老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我等了三年,实在忍不住,就去省城找她。她家人说她去加拿大留学了,已经嫁了一个华侨。”“您没再联系她?”陈老摇摇头:“那个年代,隔着大洋,怎么联系?再说,知道她过得好,就足够了。”

他顿了顿,又说:“其实十年前我收到过她一封信,说她丈夫去世了,孩子都在国外成家了。信里还夹着一张照片,是在加拿大拍的,她站在一片枫树林前,头发都白了,但笑容还和年轻时一样。”“您没回信?”“回了,但地址已经变了,信被退了回来。”陈老苦笑道,“我想她可能搬去和孩子住了吧。”

一周后的清晨,我发现陈老没有来。向路人打听,才知道他昨夜突发急病,被送进了镇医院。我去看他时,他正躺在病床上,手里攥着那片珍藏了四十年的枫叶。“怕是等不到了。”他气若游丝,“小兄弟,能帮我个忙吗?”他从枕下摸出一封信,信封已经发黄。“如果……如果有一天你见到她,帮我把这个给她。”

我接过信,只觉得沉重异常。“您有什么话要我转达的吗?”陈老望着窗外,那里隐约可见贡水河畔的枫树梢头。“就说……就说四月的枫叶,又红了。”陈老在第三天清晨走了。葬礼很简单,镇上几个老教师和昔日的学生来送了他最后一程。我将那片枫叶放在他的胸前,让他带走了。

又过了半月,四月的雨来了。雨水打落了大部分枫叶,贡水河上漂着一层红色,像是流动的火。我依旧每日去河畔散步,有时会在那棵老枫树下站一会儿,想着陈老的故事。

五月初的一个傍晚,我正在枫树下发呆,忽见一个老妇人站在不远处望着枫树出神。她穿着素雅的灰色套装,头发花白,却梳得一丝不苟。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胸前别着一枚枫叶形状的胸针,在夕阳下闪着微光。

她也注意到了我,微微点头。“这枫树,还是这么美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某种我熟悉的语调。“您是……林枫女士?”她明显怔住了,仔细打量着我。“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?”我从包里取出那封信。“这是一个叫陈树生的人留给您的。他等您等了四十年。”

林枫的手颤抖得厉害,几乎接不住那封信。她靠着枫树慢慢坐下,拆开信封。里头除了一封信,还有一片干枯的枫叶。她看着看着,泪就下来了,滴在信纸上,洇开了墨迹。“我回来晚了。”她喃喃道,“去年才从加拿大回来,处理一些家事……本想过些日子就来这儿看看……”

我不知该说什么,只好沉默地站着。林枫哭了一会儿,擦干眼泪,问我陈老葬在何处。我告诉了她。“四月枫叶红的时候,他总说老天爷喝醉了酒。”林枫忽然说,“其实是他自己喝醉了,才会等我这么多年。”

第二天清晨,我去墓地时,发现林枫已经在那儿了。她坐在陈老的墓前,手里拿着那片陈老珍藏了四十年的枫叶。墓碑前摆着一小瓶酒和两个杯子。“我和他喝一杯。”林枫对我说,“四十年了,该喝一杯了。”她倒了两杯酒,一杯放在墓前,一杯自己拿着。“树生,四月的枫叶又红了。”她轻声说,然后将酒缓缓洒在墓前。

接下来的日子里,林枫常邀我去她暂住的旅店聊天。她告诉我,当年去加拿大是迫于家庭压力,父亲执意要她嫁给那个华侨。“我试过给树生写信,但都被父亲截了下来。后来在异国他乡,日子过得并不如意,丈夫对我很冷淡,我常常一个人去公园看枫树,想着贡水河畔的这一棵。”

十年前丈夫去世后,她终于鼓起勇气给陈老写信。“我写了十几封,只有一封敢寄出去。收到退信时,我以为他搬走了,或者……不想见我了。”林枫在镇上住了一周。每天她都去贡水河畔,在那棵枫树下坐很久。她还去了上游的小瀑布,带回一瓶水,说要带回加拿大。

临走前一天,她让我陪她去镇上的小学。当年的宿舍还在,现在用作了储藏室。林枫站在她曾经住过的房间窗前,久久不语。最后,她从包里取出一个木盒,埋在窗下的花坛里。“里面是我这些年收集的枫叶标本,从加拿大各地收集的。”她说,“就留在这里吧,和树生做个伴。”

送她去车站的路上,林枫告诉我,她准备卖掉加拿大的房子,回国定居。“儿子女儿都在那边成家了,我一个人,还是回来好。”她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枫树,“至少这里的枫叶,有人懂得欣赏它。”

林枫走后,我时常去看那一棵老枫树。第二年四月,枫叶又如期转红。我在树下遇到了一个从省城来的年轻人,他说是林枫女士的孙子,奶奶让他来看看这棵传说中的枫树。“奶奶上个月去世了,”年轻人说,“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在四月来看这棵枫树,还要把这个交给可能在这里等的人。”

他递给我一个小信封,里面是一片加拿大枫叶标本,背面写着:“来生若遇四月枫红,必不相负。”我将这片枫叶和陈老的那片放在了一起。两片来自不同大陆的枫叶,终于在贡水河畔重逢。四月的风吹过,枫叶沙沙作响,仿佛在诉说那些未完的故事,那些跨越时空的思念,那些在错误的季节里绽放的,最动人的红。

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
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! [登录] [我要成为会员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