蔡家桥是一座石拱桥,它横卧在乐坪村的一条溪流上,已经有六百余年的历史了。乐坪村原名乐歌坪村。这座单孔石拱桥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,静静地守候在岁月的长河里。桥身通体由青石砌成,石缝间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,在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。每一块石头都保留着当年石匠用凿子精心雕琢的痕迹,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,仿佛在诉说着遥远的往事。
我初次见到这座古桥是在一个暮春的午后。阳光透过桥头那棵老刺槐树的枝叶,在桥面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。桥拱高约三丈,呈完美的半圆形,倒映在清澈的溪水中,恰好形成一个完整的圆。溪水不深,刚没过脚踝,却能清晰地看见水底游动的小鱼和随波摇曳的水草。
整座桥湮没在杂草灌木之中,根本看不出一点桥的模样,就如一堆土丘掩藏在深山里一样。经过村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,将周围的杂草灌木一一砍掉,蔡家桥才初显端倪,像“千呼万唤始出来”“犹抱琵琶半遮面”的弹奏琵琶的舞者。
桥面宽约一丈二,由十多块长方形石板铺就。这些石板经过数百年来无数行人的踩踏,表面已经磨得光滑如镜,中间部分明显凹陷,显示出岁月的痕迹。最令人惊叹的是,这些石板之间严丝合缝,不用任何灰浆黏合,全靠精确的切割工艺相互咬合,历经六个世纪的风风雨雨,依然稳固如初。
听村民说,桥头曾立着一块饱经风霜的石碑,上面的文字大多已经模糊不清,唯有“洪武四年”几个大字依然清晰可辨。碑身布满了裂纹,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,记录着时光的流逝。但曾经的石碑如今已无处可寻,不知被岁月遗落到了哪个地方,只有石碑旁边几株野花在春风中轻轻摇曳,黄色的花朵虽然不大,却开得倔强而灿烂。
为何这座桥称为蔡家桥,村民们众说纷纭。有村里的老人说,这座桥附近有几家蔡姓人家,所以叫蔡家桥,也有村民们说,这座桥是明初蔡氏族人集资修建的。当年这里是一条必经要道,连接湖北与湖南的商路。目睹这条杂草丛中的石板路,仿佛看见成群结队的骡马队叮叮当当穿越而过。
蔡家是当地的大户,为了方便行人,也为了彰显家族的声望,特意请来了最好的石匠。据说主事的石匠姓马,手艺精湛,每一块石头都是他亲自挑选、亲自凿刻的。桥成之日,马石匠却在众人欢庆时悄然离去,有人说他继续云游四方寻找更好的石材,也有人说他因劳累过度病逝在桥下的溪水边。
桥孔的石缝中,奇迹般地生长着一株粗壮的倒钩藤。藤蔓有成年人的手腕粗细,表皮粗糙皲裂,像一条苍老的蟒蛇缠绕在桥拱上。最令人称奇的是,这株藤蔓每年春天都会开出白色的小花,到了秋天则结出红色的浆果。村里的孩子们都说,这藤是桥的守护神,谁要是伤害它,就会遭到报应。
倒钩藤又叫老虎刺,始载于《神农本草经》,性辛、温、苦,主治清热除湿、杀虫、痢疾、疟疾、小儿疳积、消渴、祛风、散寒、消炎、跌打损伤。老虎刺生长迅速,花开素雅,荚果红艳,是园林绿化栅栏、绿廊、围墙绿化的极好植物。倒钩藤生长在桥孔里,无疑是给蔡家桥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。
我曾在桥下遇见村中一个耄耋老人,老人是村里最年长的老者。他坐在桥墩旁编着竹篮,见我驻足观望,便主动攀谈起来。“这桥啊,比我爷爷的爷爷还要老。”老人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,竹篾在他粗糙的手指间灵活地穿梭,“我小时候,这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。那时候溪水比现在还深,鱼也多。夏天,我们一群孩子最爱在桥洞里乘凉,听老人讲故事。”
老人告诉我,民国二十三年发大水时,溪水暴涨,漫过了桥面一尺多,但桥身纹丝不动。“那水势可吓人了,冲走了下游好几间房子,可这桥就像钉在地上一样,连晃都不晃一下,竟稳如泰山。”
桥西侧的山坡上有一棵手腕粗的老刺槐,藤下曾经有一个热闹的茶摊。耄耋老人的姐姐曾在那里卖了几十年的茶,她煮的茶特别香,过往的商旅、挑夫都爱在那里歇脚歇息。老人说,他姐姐的茶之所以好喝,是因为用了桥下特定位置的溪水,还要配上后山采来的野菊花。
“我姐姐走的那年,正好是腊月。”老人的眼神黯淡下来,“那天她照例早起烧水,突然就倒在了茶灶旁。等我们发现时,水已经烧干了,茶壶底都烧穿了一个洞。”老人说着,指了指藤下那块平整的石头,“那就是她常年放茶壶的地方,现在石头都被磨出凹痕了。”
如今茶摊早已不复存在,只剩下几块供人歇脚的石头,都长满了青草。我坐在那里,看着夕阳将古桥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横跨整个溪面。恍惚间,似乎还能闻到空气中飘散的茶香,听见往昔茶客们的谈笑声。
村中一个年轻的媳妇,告诉我一个关于古桥的诡异故事。她嫁到村里的那年,桥面正中的一块石板毫无征兆地裂开了,裂缝正好形成一个人形。村里的老人都说这是不祥之兆,果然那年冬天就出事了。
“我公公去湖南卖山货,回来时天已经黑了。”她压低声音说,“他在桥上滑了一跤,后脑勺正好磕在石栏的断口上。”她的眼神飘向桥面某处,“那血啊,一下子就涌了出来,怎么止都止不住。等抬回家时,人已经没气了。”
她说,最奇怪的是,渗入石缝的血迹怎么也清洗不掉,直到第二年雨季,经过几场大雨的冲刷才渐渐淡去。但村里人都说,每逢阴雨天,那块石头就会泛出暗红色,像是血迹又重新渗出来一样。
有一年的秋天,村里来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,自称是省城来的古建筑专家。他在桥上忙活了整整三天,用各种仪器测量,拍了几百张照片。临走时,他激动地对村民们说,这座桥是明代早期石拱桥的典型代表,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,应该立即申请文物保护。
“村民们当时就笑了,”有一个村民回忆道,“他说这桥除了年头久点,没什么特别的,村里人天天从上面走,走了不知有多少年,也没见谁把它当宝贝。”他是桥东的一个村民,据说在镇上开着一家杂货铺,一年生意还十分兴隆。
但专家的话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震动。次年春天,一场罕见的暴雨袭击了村子,上游堤坝决口,洪水裹挟着树枝、石块冲向了下游。蔡家桥在洪水中屹立不倒,但西侧的桥基被掏空了一大块,桥墩也出现了明显的裂缝。
上面派来的工程队查看后说,要彻底修复至少需要十五万元。这对贫困的村子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,最后只能在桥头立了一块“危桥”的警示牌。但村民们依旧我行我素,照常从桥上通行,后来连警示牌也不知了去向。
“我爷爷说他小时候这桥就被说是危桥,”那耄耋老人不以为然地说,“这不还好好的?石头桥比人活得长,我们将来死了它还在呢!”在前几年,在外打工多年的一个年轻人突然回来了。这个三十出头的后生西装革履,拿着厚厚一沓图纸,说要开发村里的旅游资源,第一个要改造的就是这座古桥。
“桥面要拓宽到六米,两边加装不锈钢栏杆,桥头建一个售票亭和停车场。”年轻人在村民大会上慷慨陈词,“城里人就喜欢这种古物,改造好了,一个人收二十块门票不成问题!”
那耄耋老人当场就拍了桌子:“放屁!老祖宗留下的东西,是让你们这么糟蹋的吗?”老人气得浑身发抖,“加宽?你知道这些石头是怎么垒起来的吗?一动就得全塌!”两派人争执不下,最后闹到了桥头上。耄耋老人带着其他几个老人直接坐在桥的中央,说什么也不让测量队过去。场面一度剑拔弩张,最后还是老村主任出面调停,说这事得从长计议。
耄耋老人说,他后来做了一个梦。梦见他和年轻后生的剑拔弩张的转机,出现在一周后。那个古建筑专家带着省文保单位的领导来了,还带来了一纸公文,蔡家桥被正式列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。改造计划就此搁浅,说省里承诺拨专款进行保护性修缮。
修缮工程开始那天,全村人都来看热闹。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清理石缝中的杂草,用特制的古法灰浆填补裂缝,连那株倒钩藤都被精心保护起来。最令人感动的是,专家们找来了和马石匠同宗的后人,用祖传的工艺修复了破损的石雕纹饰。
竣工仪式上,耄耋老人被请去剪彩。老人穿着崭新的蓝布褂子,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剪刀。当红绸落下时,老人偷偷用袖子擦了擦眼角。那一刻,他忽然明白,这座桥对他和村民而言,不只是一堆石头,而是承载着无数记忆的精神家园。老人还说梦见桥头立起了崭新的解说牌,详细记载着蔡家桥的历史。常有外来的游客在此驻足拍照,村里的孩子们就会围上去,七嘴八舌地讲那些从老人口中听来的故事。这些故事真真假假,虚虚实实,交织在一起,就像桥下溪水中摇曳的光影。
老人说,那虽然只是一个梦,但也是他和村里人的一个愿望,他希望梦想成真。我离开村子的那个傍晚,特意又去多看了看那座古桥。夕阳中的桥身若隐若现,倒钩藤上的金光在夕阳下熠熠生辉。耄耋老人还在桥头摆着他的篾匠摊子,见我走来,送了我一个精巧的竹笔筒。
“常回来看看,”老人把笔筒塞进我的背包,“这桥啊,比我们谁都活得长。”石板路上,几个小学生蹦蹦跳跳地走过古桥,他们的笑声在夕阳的空气中格外清脆。书包在他们背后欢快地跳动,崭新的运动鞋踏在古老的石板上,几乎听不见声响。
溪水依旧潺潺流淌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这座见证了六个世纪风雨的古桥,还将继续守候在这里,见证更多的故事,承载更多的记忆。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里,它像一位沉默的智者,提醒着我们不要忘记来时的路,不要抛弃那些看似陈旧却弥足珍贵的传统与记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