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年槐花簌簌落满肩头时,我总会想起阿牛家门前那一棵歪脖子老槐树。树皮上歪歪扭扭刻着的“憨牛”二字,经年累月竟长成了拳头大的树瘤,像一块抹不去的胎记。
那年夏天的知了叫得人特别心烦。九岁的阿牛攥着不及格的考卷往家蹭,灰布书包在屁股后头直晃荡,活像一只垂头丧气的蜗牛。村口杂货铺的王婶嗑着瓜子笑道:“哟,这不是老李家的大秤砣吗?今儿又带几个红灯笼回来?”几个纳鞋底的婆娘跟着哄笑,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。阿牛涨红了脸,粗布衫后背洇出了深色的汗渍,活脱脱一坨移动的糯米糍。
教室里,永远飘着粉笔灰的味道。数学课上,阿牛盯着黑板上的方程式,那些符号仿佛游动的蝌蚪,怎么都逮不住。张老师用竹教鞭敲他的课桌:“李铁牛!这道题我讲了三遍!”粉笔头雨点般砸来,前排的刘二狗扭头做猪鼻子,女生们捂着嘴吃吃地笑。阿牛抹了一把汗,木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。
真正撕开裂口的,是初三那年秋收之后。体育课跑操时,阿牛的旧布鞋突然张着嘴,整个人栽进了泥坑。泥浆顺着裤管往下滴,人群里爆发出炸雷般的哄笑。不知谁喊了一句“肥猪打滚”,笑声愈发尖锐。我永远记得他当时的眼神,像一条受伤的牛犊,湿漉漉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啪地断了。
那天傍晚,晒谷场上的石碾子突然活过来似的。月光下,少年光着膀子推碾子,汗珠顺着脊沟滚落,在月光里闪着银光。二百斤的石碾轧过稻谷发出闷响,和着他粗重的喘息,竟生出奇异的韵律。村主任家的大黄狗蹲在草垛旁歪着头看,尾巴在尘土里扫出了扇形的痕迹。
改变是从最笨的方法开始的。清晨五点的打谷场,阿牛把化肥袋装满河沙捆在背上,深一脚浅一脚绕场跑。露水打湿的稻草粘在脚踝,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啼时,他的胶鞋底已经磨穿了。数学公式抄在糊墙的旧报纸上,灶火映得那些数字忽明忽暗,烟灰落在演算纸上,洇出了大大小小的灰圈。
高二那年的冬天特别冷。我去他家借镰刀,看见窗棂结着冰花,阿牛裹着军大衣蜷在灶台边,手指冻得像一条条滚圆的胡萝卜,还在演算立体几何。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,晃动着,巨大而沉默。“这样会瞎的。”我递过热水袋。他咧着嘴直笑,白气从牙缝里钻出来:“瞎了就用脑子看题。”
高考前三个月,村里来了卖旧书的货郎。阿牛用攒了三年的蝉蜕钱换回了一本《解析几何》,书页已泛黄卷边,夹着一片风干的玉兰花瓣。后来那本书被他翻得起了毛边,空白处密密麻麻全是批注,蓝墨水混着汗渍,洇成了朵朵墨梅。
放榜那天,晒谷场上的老槐树开了满树的白花。阿牛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后背汗湿成了深色的地图。当邮递员的二八大杠的铃声传来时,整个晒谷场突然安静下来。录取通知书展开的一瞬间,王婶手里的瓜子撒了一地,张老师扶了扶眼镜腿,刘二狗他爹的烟袋锅子差点烧着了裤裆。
临行前夜,阿牛还在推那个石碾子。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投在谷堆上像一株拔节的竹子。我忽然发现他的蓝布衫空荡荡的,晚风掠过时,竟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清瘦模样。
大学报到那天,村口的老槐树下挤满了人。阿牛背着碎花布包袱走过石板路,晨雾里的背影挺拔得如一株新竹。不知哪个女生“哎呀”一声,说没想到铁牛哥走路带风的样子还挺潇洒的。王婶扯着嗓门喊:“牛娃子!暑假回来教教我家二狗子!”风掠过槐树叶,沙沙响着,把那些年落在少年肩头的嘲笑和讥讽,都吹散在了九月的晨光里。
村小学新刷的白墙上,阿牛捐赠的笔记本躺在玻璃罩里。发黄的纸页间,蓝墨水与汗渍在函数图像上洇出了奇异的花纹,像干涸的河床裂开了智慧的纹路。每天清晨,总有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踮着脚朝里张望,她发现那些晕染的墨团里,藏着一串神秘的日期,1978年6月7日,正是恢复高考后的首届考试日。
老校长拄着拐杖给孩子们讲故事时,总爱指着笔记本边缘的油渍:“瞧见没?这是煤油灯熏的。当年铁牛叔就着这点亮光,把从县图书馆借来的书全抄了一遍。”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,恍惚间又见那个把字典当枕头的少年,鼾声里还嘟囔着英文单词。
晒谷场的石碾去年换了新轴,翻修时人们发现青石底部刻着“LXQ”三个字母。凹痕里积着经年的麦壳与晨霜,像被岁月包浆的银饰。刘雪琴攥着喜帖站在石碾旁,大红嫁衣映得字母发烫。她忽然记起那个暴雨突至的黄昏,自己躲在草垛后,看见阿牛用镰刀尖在石碾上刻字,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流成了小溪。
“新娘子快盖上红盖头!”喜娘急慌慌追来。刘雪琴把一粒槐花塞进字母缝隙,突然明白这些年石碾转动的吱呀声里,碾碎的不只是稻谷,还有某些来不及抽穗的心事。送亲队伍走远后,石碾下的蚂蚁正搬运着雪白的槐花,宛如移动的珍珠链。
货郎担里那本《解析几何》的扉页,泛黄的钢笔字仍在呼吸:“赠小芳,愿知识带你去更远的远方。1972年秋于北大荒。”阿牛在大学图书馆查到,捐赠人林建军是七届工农兵学员,那本教材陪他熬过完了达山的暴风雪。扉页夹着的玉兰花瓣,原是他从故乡带来的定情信物。
二十年后,当阿牛以教授的身份回到老家村小学演讲,观众席里有一位白发老人颤巍巍地举着手:“那本书……封底是不是画着两只交握的手?”林建军浑浊的眼里泛起了泪光。此刻,春风穿堂而过,笔记本在展柜里轻轻翻动,70年代的钢笔字与80年代的铅笔批注,在阳光里叠成了奇异的双影。
刘二狗如今开着村里唯一的补习班。他总把阿牛的笔记本的复印件铺在讲台上,像供奉着某种神秘的图腾。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,他在函数图边缘发现了褪色的字迹:“二狗欠我三颗玻璃珠”。粉笔突然断在抛物线的顶点,四十岁的男人对着满室的孩童,哭得像一个弄丢弹弓的孩子。
王婶的杂货铺新添了文具专柜,货架最上层摆着带锁的玻璃罐,里面装满了阿牛寄回的大学明信片。每当有孩子来买作业本,她就抓一把瓜子絮叨:“当年铁牛在这摔了个狗啃泥……”说着说着自己先笑起来,但眼尾的皱纹里还沾着当年的泥点。
去年清明,老槐树突然倾倒。劈开树干时,年轮中心嵌着半块锈迹斑斑的怀表,正是阿牛当年用来掐做题时间的计时器。表盘的玻璃裂成了蛛网,指针永远停在凌晨三点二十五分,那是他用凉水拍脸继续奋战的时刻。木匠把带年轮的树段做成了讲台,如今孩子们的手掌下,仍能摸到凸起的表壳轮廓。
张老师退休后开始学国画,却总把墨汁错当成红墨水批改作业。他给阿牛的信里写道:“当年往你身上砸的粉笔头,现在都变成了我画里的梅花。”信纸的角落晕开一滴墨,恰似那个寒夜里,少年睫毛上凝结的冰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