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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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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6/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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割枋子

张木匠进村的那一天,老周头特地起了一个大早。天刚蒙蒙亮,他就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,烟锅里的火星在晨雾中忽明忽暗,像他七十年人生里那些已经模糊的记忆片段。“爹,真要今天开始吗?”女儿周梅端着玉米粥碗站在灶房门口,声音里带着城里人特有的那种犹豫。

老周头没抬头,只是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:“日子看好了,今天宜动土宜修造。”他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静,仿佛在讨论着春播秋收的农事,而不是为自己准备最后的归宿。张木匠是踏着晨露来的。他背着工具筐,筐里的刨子、凿子、墨斗互相碰撞,发出了沉闷的声响。这声音惊动了半个村子,几个老人慢悠悠地踱过来,站在老周头家的晒谷场上。他们都知道这声音意味着什么,又一位老伙计开始“割枋子”了。

“柏木的?”张木匠放下工具筐,拍了拍裤腿上的木屑。“嗯,西厢房存了二十年的木料。”老周头领着张木匠往厢房走,脚步稳健得不像七十岁的老人。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三块泛着暗金色光泽的柏木板斜靠在墙上,散发出淡淡的松香气味。张木匠粗糙的手指抚过木板表面:“好木料,纹路直得像用墨线弹过一样。”他弯腰凑近闻了闻,“这香味,虫子都不敢近身。”

围观的老人们发出赞同的嗡嗡声。李老汉挤到前面,用拐杖戳了戳木板:“老周头,你这木料比老王家的杉木强多了。他那个,去年才砍的,湿气都没散尽。”“人活一辈子,就睡这一觉,马虎不得。”老周头说着,从怀里掏出一包红塔山香烟递给张木匠。这是专门为今天准备的,平日里他只抽自家种的旱烟。

太阳爬过屋脊时,晒谷场上已经摆好了木匠家伙。张木匠把柏木板抬到场中央,用长凳架好。他先拿扫帚把场地扫得干干净净,然后从筐里取出那把用了三十年的刨子。刨刃在磨刀石上“唰唰”响了几下,在晨光中闪出一道寒光。“让让,让让!”张木匠吆喝着,几个看热闹的孩子往后退了几步。他跨坐在长凳上,开始刨第一块板子。刨花像金色的绸带从刨子里涌出来,打着卷落在地上。老周头蹲在旁边,把刨花一片片捡起来,整齐地码在竹筐里。

“留着引火?”赵婆婆问。“嗯,烧三天。”老周头说。这是老规矩,棺材刨花要用来生火做饭,连烧三天,寓意着生生不息。周梅站在屋檐下看着这一切,眼眶发红。她去年才把丈夫送走,用的是城里殡仪馆提供的现成的骨灰盒。那种光可鉴人的漆器,虽然价格不菲,却冰冷得像医院的不锈钢托盘。此刻,看着父亲专注地捡拾刨花的样子,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叫“寿终正寝”。

中午时分,第一块板子刨好了。张木匠用墨斗弹线,老周头在一旁扶着木板。墨线“啪”地弹在木板上,留下笔直的黑色印记。这声音让围观的老人们不约而同地点头。他们年轻时都见过父辈这样准备后事,如今轮到自己这代人,程序一点没变。“老周,你这枋子打算漆什么颜色?”拄着拐杖的钱老汉问。

“就刷两道清漆,让木纹透出来。”老周头用手指描着柏木的花纹,“活着看了一辈子黄土,死了想多看看木头。”老人们哄笑起来。这笑声出奇地响亮,惊飞了晒谷场边槐树上的一群麻雀。笑声中,张木匠已经开始凿榫眼。他左手握凿,右手持锤,每敲一下都精准有力。木屑像时光的碎片,从他手下簌簌落下。

下午,村里来了更多看热闹的人。妇女们带着针线活,孩子们在刨花堆里打滚。晒谷场变成了一个奇特的聚会场所,人们谈论着生死,就像谈论今年的收成。老周头给每个人倒茶,脸上带着主人待客的从容笑容。“爹,您不觉得……别扭吗?”趁着倒水的间隙,周梅小声问。

老周头往茶壶里添着热水:“有啥别扭的?你王叔去年突然走了,家里现找木匠,用的都是生木料,躺进去不踏实。”他指了指正在成型的棺材,“我这个,木料干透了,榫卯严丝合缝,能睡几百年不起拱。”周梅看着父亲平静的侧脸,突然想起小时候,他教自己插秧的情景。那时他也是这样,耐心地讲解每株秧苗的间距,仿佛在布置某种需要延续很久的事物。

傍晚,棺材的底板和两侧板已经用榫卯连接起来。张木匠用麻绳捆扎固定,等明天胶干后再继续。老周头留他吃饭,还开了一瓶存放多年的老白干。酒过三巡,张木匠的话多起来。“老周哥,你这枋子做得值。现在城里人都烧成灰,一把就扬了,多寒碜。”他抿了一口酒,“要我说,人得像棵树,站着活几十年,倒下还得再躺几十年,这才叫圆满。”

老周头笑着给他添酒:“是这个理儿。我爹那口枋子,到现在还在老屋后头放着呢,三十年了,木头越发亮堂。”周梅收拾碗筷时,听见父亲和张木匠在讨论棺材头的雕花。张木匠建议雕仙鹤,老周头却想要简单的万字纹。“太花哨了睡不着。”他这样解释,惹得张木匠哈哈大笑。

夜里,周梅辗转难眠。她轻手轻脚地来到院子,看见父亲正坐在未完工的棺材旁抽烟。月光给柏木镀上了一层银边,也照亮了老人脸上纵横的皱纹。“爹,夜里凉。”周梅递上外套。老周头拍拍棺材板:“坐会儿,这木头吸了一天的太阳,暖和着呢。”他挪了挪身子,示意女儿也坐下。

父女俩并排坐在棺材上,望着满天星斗。夜风送来田野的气息,混合着柏木的清香。“梅子,爹不是怕死。”老周头突然说,“就是想着,到时候别给你们添麻烦。这东西准备好了,我心里踏实,你们也省心。”周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,砸在棺材板上,发出轻微的“嘀嗒”声。她想起丈夫病危时,自己在医院走廊里手足无措的样子,那些表格、手续、决定,每一个都像刀子割在心上。

“城里人觉得我们迷信。”老周头用烟锅指指棺材,“其实啊,这就是老农民的一点念想。活的时候种地,死了也想有个像样的‘窝’。”第二天清晨,张木匠继续工作。棺材盖板需要特殊的弧度,他用了蒸汽熏烤的方法。老周头帮着烧火,两人配合得像多年的老搭档。当弯曲成型的盖板严丝合缝地扣在箱体上时,围观的人们发出了一声声赞叹。

“老张的手艺越发精了!”李老汉摸着光滑的棺盖,“这弧度,雨水都存不住。”老周头绕着棺材走了一圈,用手指试探每个接缝。然后他走进屋里,抱出一床新棉被。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,他把被子铺进了棺材。“试试舒不舒服。”他笑着说,然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,真的躺了进去。阳光透过柏木的纹理,在他脸上投下了细碎的光斑。

“刚刚好。”老周头双手交叠在胸前,闭着眼睛说。那一刻,晒谷场上安静得能听见远处稻田里的蛙鸣。周梅站在人群边缘,看着棺材里的父亲。晨光中,老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,竟带着几分安详的幸福。那神情让她想起小时候,父亲在秋收后的傍晚,躺在麦秸堆上小憩时的模样。只是那时的麦秸金黄柔软,而此刻他身下是泛着幽光的柏木。

“爹,快起来吧。”周梅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,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老周头睁开眼睛,阳光在他的瞳孔里碎成了点点金斑。他缓缓坐起身,手掌抚过棺材的内壁:“柏木就是好,不返潮。”说着竟像一个孩子似的,在棺底轻轻蹦了两下,测试了一下木板的弹性。榫卯处发出沉稳的“吱呀”声,像是在急切回应。围观的老人们发出善意的哄笑。赵婆婆抹着眼角:“老周头,你这试睡的架势,跟当年试婚床一个样!”

“可不嘛,”老周头扶着棺沿站起身,裤腿上沾着几片刨花,“都是大事儿,都得讲究。”周梅上前扶住父亲,触到他手臂上松弛的皮肤和坚硬的骨节。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,这个曾经能扛起两麻袋稻谷的汉子,如今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。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,像是要抓住正在流逝的什么。

“轻点儿,闺女。”老周头拍拍她的手,“爹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折腾。”他跨出棺材时动作利落,甚至带着几分表演性质的矫健,惹得老人们又是一阵喝彩。张木匠开始给棺材上第一遍清漆。刷子蘸着琥珀色的漆液,在木纹上拖出流畅的轨迹。老周头蹲在旁边看着,不时指出某个需要重点照顾的角落。漆香混着柏木香在空气中弥漫,奇异地冲淡了死亡的气息。

“这味道……”周梅深吸一口气,记忆突然闪回到三十年前。那时母亲还在,家里翻新衣柜用的也是这种清漆。父亲在院子里刷漆,母亲在厨房煮绿豆汤,甜香与漆香交织在夏日的风里。“想起你娘了?”老周头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边,手里端着漆碗。岁月在他眼球上蒙了一层灰白的翳,可眼神依然锐利得能看透人心。

周梅点点头,发现父亲的漆碗边缘沾着一根白发。她想伸手摘掉,却见那白发已经混入清漆,成了这件“寿器”的一部分。“你娘走得急,”老周头用刷子搅动着漆液,“那时候穷,用的柳木薄板,埋下去三年就朽了。”他声音很轻,像在自言自语,“后来我总梦见她说冷……”

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,新刷的清漆开始泛出润泽的光。张木匠说要晾晒三天才能上第二遍漆。老周头不知从哪找来几块红砖,垫在棺材四角,说是防潮。“爹,放堂屋吧?”周梅看着暴晒在烈日下的棺材,有一些担忧。“就得晒,”老周头用草帽给棺材遮住头部位置,像在照顾一个怕晒的活人,“木头吃了太阳,才有阳气。”

下午,村里来了一个卖豆腐的,老周头买了两大块,非要现杀一只鸡招待张木匠。周梅在灶台前忙碌时,听见父亲在院子里和几个老伙计商量什么,断断续续的话语飘了进来:“冬至……坟头朝东……挨着我爹……”锅里的鸡汤咕嘟咕嘟冒着泡,水汽模糊了周梅的视线。她想起去年在医院,医生递给她丈夫的病危通知书时,那纸张冰冷的触感。当时她多希望有人能这样从容地告诉她,接下来该怎么做,就像父亲现在安排自己的后事一样从容不迫。

晚饭比昨天还热闹。棺材已经初具规模,摆在晒谷场中央,像一个沉默不语的客人。老周头开了第二瓶酒,给每个人都满上。酒过三巡,话题从庄稼收成转到了村里的白事。“要说风光,还得数老李家那场。”钱老汉抿着酒说,“灵棚搭了三天,响器班子请的是河南的……”“要我说,简简单单最好。”老周头夹了一块鸡肝给张木匠,“吹吹打打那是给活人看的,躺里头的人图个清静。”

周梅注意到父亲说“躺里头的人”时,语气自然得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,好像与他自己无关。这种坦然让她既心酸又莫名地安心。她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村里人把做棺材叫作“割枋子”,就像收割庄稼一样,是生命循环中再自然不过的一个环节。夜深人静时,周梅发现父亲独自坐在院子里抽烟。未完工的棺材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,像一个巨大的蚕茧。

“爹,该睡了。”她轻声说。老周头拍拍身边的板凳:“来,陪爹坐一会儿。”夜风掠过晒谷场,带着即将成熟的稻香。远处传来零星的狗吠声,更显得夜色深沉。老周头的烟锅明明灭灭,映照着他那沟壑纵横的脸。“梅子,爹有一件事情要交代。”他忽然开口,“西厢房的梁上有一个铁盒,里头装着我的寿衣。是你娘生前做的,放那儿二十年了。”

周梅的喉咙发紧:“您怎么……”“那年你娘病重时做的,”老周头吐出一口烟,“她知道自己熬不过去,就连夜给我也备了一套。粗白布衬里,外头是藏青缎面,绣着松鹤……”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,烟锅里的火光映出了眼底的水光。周梅伸手握住父亲枯瘦的手腕,触到突起的骨节和跳动的脉搏。这个曾经如山一般可靠的男人,如今在她的掌心轻得像一片落叶。

“你娘手巧,”老周头忽然笑起来,“就是针脚太密,穿着肯定扎人。”这句玩笑话让两人都笑出了眼泪。第三天清晨,露水还没散尽,张木匠就开始了最后的工作。棺材要上第二遍清漆,还要在头尾雕上简单的万字纹。老周头从屋里抱出一个布包,里头是他珍藏多年的朱砂。“给纹路描个红,”他对张木匠说,“看着喜庆。”

周梅帮着调朱砂,看着鲜红的粉末在瓷碗里化开,像一滴巨大的血。张木匠用细笔蘸着朱砂,沿着雕花的沟壑描绘。红色在金色的柏木上蔓延,宛如生命在时光中留下的印记。正午时分,棺材终于完工。通体泛着温润的光泽,头尾的万字纹鲜艳夺目。老周头绕着它走了三圈,最后满意地点点头,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纸包塞给张木匠。

“使不得!”张木匠推辞着,“工钱昨天就给过了。”“这是喜钱,”老周头执意塞进他的工具筐里,“我爹那会儿就这规矩。”围观的人群中,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。很快,晒谷场上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。老周头站在棺材旁,像一个刚完成杰作的艺术家向众人拱手致谢。阳光下,他花白的头发和棺材上的朱砂一样耀眼。

周梅站在人群最后,看着这奇异而温馨的一幕。她忽然明白,这不是一场关于死亡的准备,而是一场生命的庆典,庆祝一个人完整地走过了春种秋收的岁月,如今正以同样的从容,准备踏入最后的季节。

当天晚上,老周头在晒谷场上摆了五桌酒席。除了答谢张木匠,还邀请了所有来看“割枋子”的乡亲。酒过三巡,有人提议把棺材抬出来让大家“暖寿”。四个壮小伙把棺材抬到席间空地上,老人们在棺材盖上摆酒划拳,孩子们围着它追逐嬉戏。

周梅起初觉得这习俗太过荒诞,可看着父亲红润的面庞和发亮的眼睛,她又觉得这或许是最好的告别方式,用欢笑代替泪水,用宴席冲淡哀伤。夜深时,醉醺醺的乡亲们陆续散去。老周头指挥着把棺材抬进堂屋,端端正正地摆在靠墙的位置。他在棺前点了三炷香,青烟袅袅上升,在房梁间缠绕。

“这下踏实了。”老周头拍拍棺盖,转头对周梅说,“等爹睡进去那天,你别哭。记得给我垫那床蓝格子褥子,软和。”周梅望着父亲平静的侧脸,突然理解了这种准备的真正意义。它不是向死亡投降,而是一个老农民对土地最后的、最温柔的安排。就像播种前要耕好地,收割前要磨快镰刀,这是对生命最质朴的尊重。

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,在崭新的棺材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。父女俩静静地站在堂屋里,听着远处稻田里此起彼伏的蛙鸣。夜风送来泥土和稻穗的芬芳,混合着柏木与清漆的气息,在夏夜里酝酿成一种奇异的安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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