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小时候的乡下,每次见到村里有女儿出嫁,必有“两高两低两组”一套嫁妆,排场甚是浩大,引得四邻的乡亲们都来围观。所谓两高,乃高橱高柜;两低,则是低桌低凳;两组者,乃床上用品与厨房器具各一组。
这些物事,排列于大门前,可谓漆光可鉴,能炫耀彰显着娘家的体面与新媳妇儿的尊贵。村里的老人常言道:“嫁妆是女儿家的脸面和体面,也是娘家的腰杆和底气。”这话说得不假,每逢喜事,围观的人最先品评的便是这些嫁妆的高低厚薄。
那个时候,村里有一个女子叫阿菊。她生得体矮瘦小,面色青白,眼珠子却极黑极大。在转动时,仿佛能听见骨碌骨碌的声音。她的父母已经早亡,跟着哥哥嫂嫂过着苦涩的日子。哥哥是一个酒鬼,终日酩酊大醉,醉眼蒙胧,将祖传的几亩田土都典当了一大半;嫂子更是吝啬尖酸刻薄,把铜钱看得比磨盘还大,把芝麻看得比西瓜还大。阿菊的日子自然不好过,她每日天不亮就起床,喂猪、烧饭、洗衣、砍柴、种地,手脚一刻不曾停下,却仍不免挨打受骂。
我至今还记得,那年寒冬腊月,阿菊一个人蹲在结冰的河边洗衣服,青白的手指在冷水中泡得通红肿胀,像十根肿胀的胡萝卜。路过嚼舌根的妇人非但不同情,反而指指点点:“这死丫头,将来的嫁妆怕是凑不齐呢。”“可不是吗?她哥哥嫂嫂那德行,能给她置办什么鬼嫁妆?”“没嫁妆的姑娘,嫁到男家也是受气的命。”阿菊低着头,黑眼珠在长睫毛下闪了又闪,手上的棒槌却捶得更用力了,水花溅湿了她补丁摞补丁的衣襟。
阿菊十六岁那年,村东的张家托媒来说亲。张家的儿子是一个跛子,相貌还算英俊,走路一瘸一拐的,但家道殷实,有十几亩好田,心眼也还好。哥哥嫂嫂闻讯大喜,立刻答应下来,却对嫁妆一事始终闪烁其词,含含糊糊。媒婆那双精明的眼睛在阿菊身上扫了又扫,撇着嘴道:“姑娘是一个好姑娘,只是这嫁妆……”
嫂子立刻接话道:“我们这样的人家,自然要按规矩来,两高两低两组,一样不会少!”等媒婆走后,嫂子将阿菊唤至跟前,冷笑道:“你自小在我家白吃白喝,如今要出嫁了,嫁妆自然该你自己张罗。我与你哥哥辛苦半生,哪有余钱为你置办?”
阿菊默然,黑眼珠子在眼眶中转了转,竟未落一滴眼泪。那天夜里,我路过她家茅屋,透过窗纸看见阿菊就着如豆的油灯,正用炭块在破布上画着花样。她的影子投在那片皲裂的土墙上,像一只倔强的丹顶鹤。
自那日起,阿菊更勤快了,也起得更早了。她鸡鸣即起,先做完家中活计,然后步行五里路来到镇上,给富户人家洗衣挣钱。午后回来,又要下地干活。到了晚上,她就着月光搓麻绳,搓得手掌都起泡流血了。
村西有一个老绣娘,年轻时在苏州绣坊做过工,见她可怜,便教她几手针线的技艺。阿菊的手指虽然粗糙,却极其灵巧。不多时,她便能绣出鲜活的花样来。她将绣品托人带到县城去卖,一元两元地攒着,然后藏在炕洞的破瓦罐里。
记得有一个暴雨天,我去老绣娘家送蓑衣,看见阿菊正在学绣双面异色绣。雨水从茅屋的漏洞滴下来,打湿了她的肩膀,她却浑然不觉,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绣绷。老绣娘叹道:“这丫头,绣花时连命都不要了。”阿菊抬起头,黑眼睛亮得惊人:“婆婆,我要绣够两床被面,一床鸳鸯戏水,一床喜鹊登梅。”她的食指缠着破布,隐约渗出了殷红的血色。
一年过去,阿菊出嫁的日子近了。村人们议论纷纷,都说这个丫头怕是连一低也凑不齐,只得净身出嫁。出嫁前夜,嫂子忽然将她唤入房中,指着墙角一个虫蛀的木箱道:“这是我与你哥哥的一点心意,明日便算作你的嫁妆吧。”
阿菊揭开箱盖,见里面是几件发霉的旧衣,最上面那件还是她的母亲当年的嫁衣,如今已被虫蛀得千疮百孔。她轻轻合上箱盖,黑眼珠在烛光下幽幽发亮:“多谢哥哥嫂嫂的心意,我自己的嫁妆,已经备好了。”
次日清晨,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来了,好不热闹。村里的人们挤在张家门前,等着看新媳妇的嫁妆。嫂子推说头痛,躲在屋里一刻都不出来。哥哥宿醉未醒,脸上堆着尴尬的苦笑。忽然人群骚动起来,只见四个壮汉抬着两件物事走来,竟是一对描金高橱,漆得能照见人影,橱门上雕着精细的“榴开百子”的图案。
接着是两件低桌,桌沿雕着精细的缠枝纹。两组嫁妆更是讲究,床上用品是苏绣的被面、杭纺的帐子。厨房器具里连铜勺都是崭新的。最后是一顶红绸轿子,轿帘上绣着并蒂莲,比寻常的轿子还华丽许多。
村里的人一片哗然,纷纷议论这是谁家的大手笔,这么阔气。哥哥目瞪口呆,酒醒了一大半,也清醒了一大半。这时,那老绣娘从人群中走了出来,高声说道:“阿菊丫头这一年辛辛苦苦地日夜刺绣,十指磨得几乎见骨。她给城里的富人家绣的屏风,就卖了六百多元钱!老身见她有志气,便添了一些,凑成这副嫁妆。咱们女儿家,原不必靠娘家挣脸面,自己也能挣得体面!”
阿菊穿着大红嫁衣,头上蒙着红盖头,由人搀扶着走向轿子,像一团火轻轻飘过。风吹起盖头的一角,我看见她的嘴角微微上扬,黑眼珠亮得极其惊人。轿子抬起时,一块绣着梅花的帕子从轿窗飘落,我捡起来细看,只见角落绣着一个小小的“菊”字,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。
轿子抬走了,围观的人群却久久不散。她的嫂子从屋里冲出来,面色铁青,指着远去的轿子大骂道:“你这个死丫头,哪来那么多的钱?肯定是偷了我家的!”众人哄笑,有妇人尖声道:“你家的钱?你家的钱不都叫你男人灌了黄汤吗?”嫂子一时语塞,哥哥则蹲在地上,抱着头,不知是羞愧,还是头疼。
后来,听说阿菊在婆家过得不错。她手巧,绣的牡丹能引来蝴蝶,绣的山水能让人听见流水声,绣的动物能听见它们的叫声。县城里的老太太、大姑娘、小媳妇们都爱她的绣品,渐渐竟开起了一个小绣庄来。
那跛脚丈夫对她极好,天天拄着拐杖帮她送绣品,还替她送饭送水。再过几年,她回娘家省亲,带着丰厚的绣品礼物,哥哥嫂嫂脸上堆满了笑,仿佛从前的种种刻薄都不曾发生过。她给老绣娘捎了一块上好的松江布,给我娘也带了一对绣花枕套,那针脚之细密,连我娘这个挑剔的人都啧啧称奇。
村里有女儿出嫁,依旧讲究两高两低两组嫁妆。但自阿菊之后,渐渐有女子自己攒钱置办,不必全仰仗娘家了。老绣娘常对年轻的姑娘们说:“嫁妆不在高低,而在志气。阿菊那丫头,一副破衣箱能打出两高两低来,这才是真本事。”姑娘们听了,眼中闪着光,不知是否也想像阿菊一样,用自己青白的手指,绣出一份体面来。
那年我回到家乡,看见阿菊的绣庄已经扩成了三间门面。她坐在柜台的后面,手指依然灵巧地翻飞着。见我来了,忙让学徒沏茶。我注意到她的左手的无名指上,有一道陈年的疤痕,想来是当年赶制嫁妆时留下的。屋外阳光正好,照在橱窗里那幅未完工的“寒梅傲雪”上,那梅花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。
“还记得当年你的嫁妆轰动全村吗?”我笑着问。阿菊抿嘴一笑,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:“那时候啊,真是拼了命地绣。晚上困得针扎到手都不知道疼。”她摩挲着那一道疤痕,轻声道:“但值得。女人这一辈子,总得为自己争口气,老人们不是说不蒸馒头争口气吗?”
窗外有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经过,她们穿着崭新的绣花鞋,说要去找师傅学刺绣。阿菊望着她们的背影,黑眼睛里的光,和当年在河边洗衣时的自己一模一样。只是如今那光里,不再有苦涩苦难,而是沉淀着岁月赐予的温柔与从容。
嫁妆终会朽坏,唯有十指间的真本事,能随人走完一生。那些深夜里滴在绣绷上的血与泪,终究开成了最美丽的花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