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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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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6/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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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巢掠影

清晨的薄雾里,我踏上通往青崖坪安置点的盘山公路。拐过第九道弯时,整片白墙青瓦的楼群突然撞进眼帘,像一群栖息在云端的白鹭。这里是黔北高原最后的扶贫搬迁安置点,三百户人家从深山褶皱里迁出,正在崖壁与天空之间编织新巢。

周大娘在六楼的阳台上侍弄绿萝。五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,是在麻柳沟的土坯房里。那时她蜷在火塘边,用发颤的手往灶膛里塞柴火,四壁糊着挡风的旧报纸,被烟熏得辨不出颜色。“山太高了,连燕子都不愿来搭窝。”她望着漏雨的屋檐说。此刻,她的绿萝藤蔓垂成翡翠瀑布,在晨风里轻轻摇晃,叶尖坠着隔夜的露珠,像一串凝固的星光。她的手指在墙面游走,像在抚摸老屋的杉木柱子。

社区服务中心的玻璃墙映着朝霞。三十岁的杨春梅正在给新到的刺绣订单分类,靛蓝的土布上,蝴蝶与杜鹃在彩线里苏醒。去年她在扶贫车间学会用电商平台,把祖传的苗绣卖到了苏杭。她的女儿在隔壁教室朗读课文,童声清亮如溪:“小燕子穿花衣,年年春天来这里……”当年在岩脚寨,这个女孩每天要摸黑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求学,书包里总揣着冷冰冰的烤洋芋。

正午的社区广场飘来糍粑香。搬迁户们自发支起石臼,蒸熟的糯米在木槌起落间渐渐绵软。七十八岁的田老汉把第一块糍粑递给驻村干部:“尝尝,这是用新收的糯米打的。”他布满裂口的手掌托着雪白的糍粑,让我想起他旧屋门前那棵老梨树。年年开花,却总在挂果前遭了冰雹。如今他在安置点后山承包了两亩果园,今春梨花开时,特意拍了视频发给了外地打工的儿子。

暴雨突至的午后,我在楼道遇见背着医药箱的村医吴大姐。她正给独居的赵大爷送降压药:“您家窗台的花盆该挪挪,雨季容易招蚊虫。”这个曾经只会采草药的赤脚医生,如今能熟练操作智慧医疗系统。她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:昔日破旧的村卫生室里,竹篾编的药柜上积着厚厚的灰尘。

社区调解室传来激烈的方言争论。从不同村寨迁来的两家人因晾衣架越界起了争执,戴着“和事佬”袖章的退休教师老刘,正用搪瓷缸给双方倒苦丁茶:“当年咱们各家晒辣椒都要隔沟相望,现在阳台挨着阳台,不正是老天爷安排的缘分?”茶过三巡,两家主妇相约去扶贫车间领手工活,男人们则被老刘拉进了社区篮球队。

秋阳把社区染成暖金色时,家家户户的防盗网变成了丰收的展架。辣椒串从三楼垂到一楼,玉米棒在窗台铺成黄金甲,顶楼天台晾晒着红艳艳的朝天椒。七十岁的罗奶奶守着烘烤房翻动烟叶,她坚持用祖传的“回龙火”技法,让每一片烟叶都卷着大山的记忆。年轻人把直播架支在晾晒场,手机镜头扫过琳琅满目的山货:“这是我们青崖坪的猕猴桃,甜过女朋友的初吻!”

社区工厂的缝纫机声昼夜不息。从广东返乡的杨金花带着二十个姐妹赶制外贸订单,她们独创的“苗绣工装裤”在巴黎时装周亮相。流水线尽头挂着一块小黑板,记着每人的目标:“阿秀-儿子大学学费”“美兰-给爹换假牙”“秋霞-买辆电动车”。窗外的光伏板在暮色中泛着幽蓝,这些由搬迁户众筹建设的清洁能源装置,正把夕阳余晖转化为夜班车间的照明。

中秋夜,社区空地上架起二十口铁锅。迁徙来的九个民族各自烹饪拿手菜:苗家的酸汤鱼咕嘟冒泡,彝家的坨坨肉滋滋流油,仡佬族的灰豆腐在青烟里翻滚。宴席中央立着三米高的“月亮粑”,糯米捏成的玉兔捧着电子莲花灯。当无人机载着发光风筝升空,老人们仰头寻找北斗七星的位置,和老家山坳里看到的竟是同一片星空。

初雪降临那夜,社区活动室飘出久违的芦笙调。非遗传承人龙师傅在教孩子们制作百鸟衣,孔雀翎在节能灯下流转幽蓝的光泽。“以前过冬要封山,现在供暖管通到每家每户。”他往电暖器旁挪了挪,手中银针穿梭如飞。墙上的电子屏循环播放着纪录片:风雪中的老寨时隐时现,画外音是搬迁前夜录制的山风声。

冬至清晨,物业办公室排起了长队。人们抱着陶罐领取特供的“乡愁土”,那是从各自老屋地基取来的红壤。周大娘把泥土装进泡沫箱,种出来年的第一茬青菜;杨春梅给女儿缝了一个土香包,说能保佑孩子不忘根本;田老汉的陶罐摆在神龛上,与儿子的全家福并肩而立。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切进来,将故土与新居划成了冷暖交融的阴阳鱼。

社区议事厅的电子屏里亮起了红字:“青崖坪茶叶合作社股东大会”。曾经的猎户张建国握着触屏笔,为建生态茶园的计划书补充野蜂蜜养殖方案。他们用AR技术扫描搬迁前的山林,在全息投影里标注出古茶树的位置。表决环节,七位白发委员举起贴有指纹的竹牌,这是从“寨老议事”的古制演变而来的民主表决方式。

春分日的“新居民节”上,三百个家庭在社区地图按下彩色手印。苗族阿婆的手印落在花园,她在老家培植的九里香正在此盛开;木匠老李的手印盖在车库,他改造的废旧轮胎花盆沿步道排成了长龙;留守儿童合唱团的手印组成翅膀形状,笼罩着新建的图书角。这幅立体地图将被铸成铜雕,矗立在社区广场中央。

我在晨曦中离开时,社区幼儿园正升起国旗。孩子们仰起的脸庞上,朝霞与憧憬交融成同样的绯红。校车沿着新修的公路盘旋而下,后视镜里的青崖坪渐渐隐入云霭,却有什么明亮的东西永远留在了天际线上,或许是周大娘窗台的绿萝,或许是龙阿妹旋转的银饰,又或许是所有重新扎根的生命,在云贵高原的褶皱里绽放的微光。

暮春时节收到周大娘寄来的包裹。层层报纸里裹着晒干的绿萝叶片,信上说这是从当年抢救回来的母株上摘的:“新巢檐下来了两窝燕子,公鸟的翅膀有一块白斑,和老家那对像极了。”附带的照片里,她站在社区医疗站的血压仪前,背后的文化墙上绘着九座不同样式的老屋,屋檐下用各色丝线绣着三百户人家的姓氏。

深冬回访时,社区正举办首届“老物件展”。锈迹斑斑的煤油灯与智能手机并置陈列,开裂的牛轭旁贴着无人机喷洒农药的照片。最动人的展品是一面“声音墙”。触摸感应区,能听到岩脚寨的晨鸡报晓、麻柳沟的松涛夜雨、搬迁车队出发时的鞭炮轰鸣。几个中学生戴着VR设备,在数字化复原的祖屋里寻找爷爷奶奶的青春。

清明祭祖日,社区开通了“云端祭祀”专线。居民们在电子烛台前扫码,老家坟茔的实时影像便投影在幕布上。田老汉给父亲坟头除完草,对着镜头念叨:“爹,咱家果园接了大订单,明年打算盖冷藏库……”山风掠过坟前的野花,吹散了尾音,却把那些带着体温的家常话,永远留在了云存储空间。

夜幕降临时,天文爱好者老陈在楼顶架起望远镜。这位曾经的羊倌,如今是社区科普站志愿者。“以前在山上数星星,现在教星星认新家。”他调试着赤道仪,镜头对准正在过境的北斗卫星。搬迁户的孩子们排队观测,惊呼声次第响起,仿佛当年山民们接力传递的火把。银河倾泻而下,笼罩着安置点家家户户的太阳能路灯,天地间的光在此刻完成了古老与现代的和解。

安置点的故事仍在生长。那些曾经被大山困住的目光,如今正在阳台上丈量云朵的行程;那些被风雨侵蚀的皱纹,终于能在活动室的棋牌桌上舒展成笑纹。当第一只燕子掠过崭新的屋檐,人们忽然懂得,故乡不是某片具体的土地,而是无数双手共同焐热的明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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