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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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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6/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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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泊暖心的月光

酉水夜泊,一个富有诗情画意的名字,它是酉水河里淌出的一泊暖心的月光。酉水在夜色里流淌成一段墨色的绸缎,沙道沟的灯火是银河坠落人间的一块星片。

小木船划开水面时,我看见两岸吊脚楼的倒影在涟漪中摇摇晃晃,恍若千年前,土司城垣的月光仍在波心沉浮。船夫指着远处山坳腾起的白雾说:“那是地母呵出的暖气呢。”话音未落,晚风送来硫黄的窃窃私语,薄雾里渐渐显出一脉暖黄的泉眼,像母亲深夜为游子留的一盏回家的明灯。

酉水河在这里打了一个温存的弯,将温泉轻轻揽入自己的臂弯里。石阶上苔痕斑驳,如青铜器的丝丝纹路,逐级而下时,水汽已悄悄爬上了眉睫。褪去尘衣浸入泉中的那一刹那,明明是寒冬时节,却像跌进了晒过三伏的棉被里。泉水在肌肤上蜿蜒成无数支流,酥麻感顺着经络漫向四肢百骸,让人想起幼时祖母用艾草熏蒸过的热帕子,轻轻敷在额头上的熨帖。远处有山鸟惊飞,翅尖掠过了水面,搅碎了倒映的一河星子。

我躺在泉池边,梦境情不自禁而来。我仿佛看见泉池边的石壁上,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匠人凿出了“地脉通灵”四个篆字,水痕经过经年累月的浸润,字迹已生出了翠绿的苔衣。梦中听当地老人说,这是土司时代的遗墨,当年彭氏土司在此疗愈箭伤,遂命人开凿泉池。我俯身细看,石缝里果然嵌着半截锈蚀的箭镞,铁锈与泉华交融成了赭色的痂块。温泉水,千年如一日地冲刷着这些旧的伤痕,将金戈铁马都泡成了青史里的绵绵絮语。

夜渐深时,山影愈发浓重,却衬得泉水清亮如初。雾气在竹林间织就成素纱,露珠顺着竹叶坠入泉眼,叮咚声里浮起唐宋的月亮。对岸传来咚咚喏喏的木叶情歌,土家幺妹的银饰在月光下明明灭灭,歌声掠过水面时,惊醒了睡莲的春梦。泉池边的红灯笼将光影投在石壁上,恍若跳傩戏的面具在起舞,那些驱邪纳福的古老咒语,似乎都化在了氤氲的水汽里。

子夜时分,守泉人提着马灯来添药草。竹篓里的忍冬藤还沾着白露,党参须上凝着山土的芬芳。守泉人将草药撒入泉眼,泉水顿时泛起琥珀色的光晕。“地母的乳汁要配上百草,才养人哩。”他的皱纹里淌着暖泉的水汽,让我想起老家灶台前熬药的祖母。药香与硫黄气息在月光中缠缠绵绵,蒸腾成治愈的云霓,恍惚间竟分不清是人在泡泉,还是泉在渡人。

破晓前,是最幽深的时刻,泉眼反而愈发明澈。水底卵石上的纹路清晰可辨,像你随时摊开的掌心纹。有银鱼逆流而上,鳞片擦过脚踝时带来了细微的战栗。忽然记起《水经注》里有“汤泉愈疾”的记载,此刻方知古人真的诚不我欺。寒露在发梢凝结成晶莹的小珠,体温却始终被地心涌动的暖意托着,仿佛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母体羊水之中。

东方既白时,温泉蒸腾的雾气与清晨的炊烟同时升起。吊脚楼的窗棂次第推开,背竹篓的妇人踏着霜色走来,筒裙上的西兰卡普纹样在水汽中缓缓流动。她们蹲在泉边浣衣,棒槌起落间,皂角的清香混着硫黄味漫开,捶打声惊散了最后一缕夜色。我望着她们被温泉熏红的脸庞,忽然懂得,这眼活泉为何历经千年依然温热,它原是将地心的火种,化作了人间最柔软的怀抱。

下山时,遇见采药归来的老者,竹篓里新挖的黄精还沾着地气。他指着山腰云雾说:“地母的银簪落在这儿啦。”回望温泉,晨光正为白雾镀上了金边,恍若神女遗落的纱帔。酉水河依旧不语,却把这份大地的体温,悄悄藏进了每个过客的掌纹。

晨雾未散时,泉边已蹲满了汲水的妇人。她们用桐木瓢舀起温泉水,手腕翻转的弧度,与祖辈们千百年前的动作高度重影重合。硫黄的气息渗进了葛布衣裳,在捶打浆洗时化作了细碎的光斑,慢慢溅落下来。最年长的阿婆将陶罐浸入泉眼,罐身的褐釉,在蒸汽中泛出包浆的润泽,“这水养陶哩”,她摩挲着罐口残缺的旧痕,“我嫁来时带的嫁妆罐,泡了六十年温泉,裂纹里都长出了一片灵芝。”

顺着她龟裂的指尖望去,泉池石缝间果然丛生着肉红色的菌伞。这是地热与时间共同孕育的奇迹,菌丝沿着水流纹路生长,在硫黄蒸汽里结成了珊瑚状的网。采药人说,此物名曰泉华芝,是《本草拾遗》里记载的珍稀药材,只在千年温泉畔现身。恍惚间,我觉得整眼温泉都是活物,那些氤氲的水汽是它的呼吸,石隙间的流泉是它的血脉,而我们不过是偶然停驻在它肌肤上的一粒露珠。

正午的温泉又是另一番气象。阳光穿透水雾,在泉池上方架起了七彩虹桥。裸身戏水的孩童像一尾尾银鱼,跃起时甩出的水珠在半空中凝成了水晶珠串。他们的笑声,惊醒了岸边酣睡打盹的老黄狗,狗儿扑向水面叼住某个孩子抛出的石子,涟漪便一圈圈漾开青铜镜般的泉面。

此时,最适合静观水底乾坤。泉眼深处不时冒起珍珠串似的气泡,据说是地母梳妆时遗落的璎珞。俯身贴近水面,会看见泉华结晶在石壁上勾勒的图腾,盘曲的蛟龙、展翅的凤凰,还有形似土家织锦的菱形花纹。这些被水流雕琢了千年的岩画,在光斑摇曳中时隐时现,恍若上古先民留给后世的谶语。

暮色四合之际,温泉成了连接阴阳的秘境。最后一缕天光沉入酉水时,泉池四周突然亮起了百余盏河灯。放灯人多是还愿的乡民,他们跪在石阶上,将写满祈愿的竹叶船轻轻推入暖流。灯火载着求子的红枣、祛病的艾草,在硫黄的雾霭中明明灭灭地漂流,像是地心引着繁星逆流而上。

某盏灯上歪歪斜斜地写着“肺痨三月,泉养重生”,让我想起县志里记载的往事,清末瘟疫横行时,无数病者在此结庐而居,饮泉浴身竟得痊愈。如今,那些茅庐遗址早已化作了野蔷薇丛,但每逢春夜,据说仍能听见当年熬药的陶罐在月光下发出空灵般的回响。

最动人的是落雪时节。当武陵山飘下第一片雪,温泉便成了天地间的留白处。雪花触到水面即溶,蒸腾的雾气却愈发浓稠,将泉池笼成白玉盘中盛着的暖羹。此时浸泡其中,能清晰感受到两种温度在肌肤上交锋,发顶承着冰晶的寒,颈项以下却是酥骨的暖。

乡亲们会在雪夜,带来新酿的苞谷酒,粗陶碗漂在泉面自成酒案。温泉水将酒香蒸得愈发醇厚,饮至微醺时,常有人对着雾中幻影喃喃自语。去年冬至的夜里,我就遇见一位老石匠,他说在蒸汽中看见了早逝的妻子,“她坐在水月亮里纺麻线哩”,老人将酒洒向雾气,水面顿时绽开了无数细小的漩涡。

临别那日,守泉老人赠我一截泉华结晶。这乳白色的石笋内部,布满了毛细血管般的纹路,放在耳边竟能听见潺潺的水声。“带走吧!”,他往我掌心放了一枚野栗,“地母能记得所有来取暖的人。”下山时,沙道沟的炊烟正与温泉的雾气在空中缠绵,土家吊脚楼的飞檐挑着几朵闲云,恍若大地向天空伸出的手掌。

酉水河,依旧在暮色里缝制它的绸缎,而那一泊暖泉,早已将大地的体温编成看不见的丝线,缚住了每个过客回望的目光。或许千百年后,当我们的故事都成了石缝里的锈箭,这眼活泉仍会蒸腾着治愈的雾气,在群山怀抱中,继续撰写关于温暖的永恒史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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