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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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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6/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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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子抱母银杏树

在湖北宣恩的崇山峻岭之间,藏着一棵被当地人称为九子抱母的银杏树。这名字初听起来颇有一些怪异,倒像是一个古老的神话传说的开篇。直到亲眼所见,我才明白这个称谓里,竟藏着怎样动人的生命密码。

那是一个霜降过后的清晨,我跟着向导老杨穿行在蜿蜒的山路上。老杨是一个地道的山里人,古铜色的脸上刻着比核桃纹还要深的褶皱,说话时总要先“嗯”一声,仿佛每一个字都要在他的喉咙里滚三滚才肯放出来。

“这树啊,比县志上记载的宣恩建城的年限还要早呢。”老杨突然驻足,右手指着远处山坳里一抹耀眼的金黄,“您瞧见没?活像一尊金菩萨坐在绿色的袈裟里,那就是九子抱母。”

随着脚步渐近,那抹金黄在视野里渐渐舒展成一幅惊心动魄的画卷。一株要三人才能合抱的参天古银杏,巍然矗立在那里,九株稍细的银杏,如众星拱月般环绕在四周。时值深秋,满树的金叶在朝阳下,流淌着蜜糖般的光泽。当山风掠过,万千金蝶纷纷扬扬地起舞着,在地上铺就了一层松软的黄金叶毯。

其实,每棵古树都有它的前世今生。母树的树干上沟壑纵横,那些皲裂的纹路里沉淀着千年的风霜。最触目惊心的是一道斜贯树干的伤疤,老杨说那是二十年前一个木材商人留下的。当时村里的人发现时,锯痕已经深入树干三寸有余,渗出的树汁把地上的苔藓,都染成了琥珀色,像孤独无助的老人落下的泪。

“老村长当时就红了眼。”老杨摩挲着树干上的疤痕,声音突然就低沉下来,“他抱着树号啕大哭,说‘你们这是要挖我们村的心肝啊。’”后来老人索性在树下搭了一个茅棚,日夜守护看护着。最动人的是村里的那些孩子们,每天轮流给老村长送饭,那些沾着泥巴的小手,总会多带一竹筒山泉水,说是送给“树娘娘”喝的。

这让我想起资料里记载的另一个故事。在抗战时期,一队国民党军曾途经此地,有个军官执意要砍树,做指挥部的梁柱。当第一斧落下时,树冠上突然惊起了上百只白鹭,雪片似的羽毛遮天蔽日。国民党军官大惊失色,以为是神明显灵,连忙跪地叩拜。这事后来被刻在树下的一块青石碑上,如今字迹已模糊难辨,但乡亲们却时时在口头传诵着。

树下也曾有悲欢离合的故事。正午时分,我们遇见了来祭拜的刘奶奶。老人佝偻的身子像一棵熟透的稻穗,蓬松的头差点低到地上,灰白的发髻上,别着半片银杏叶形状的木簪。她颤巍巍地从蓝布包袱里取出三炷香,又摆上一把新收的野栗子。

“我孙子最爱吃这个。”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抚过树根突起的部分,那里刻着“康乐”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,“去年考上县中时,他非要来给树娘娘报喜。”老杨悄悄告诉我,刘奶奶的儿子十年前在建筑工地坠亡时,尸骨都没找全。出殡那天,她独自来到树下,把儿子的衣裳埋在树根旁。第二年春天,那里竟冒出一株银杏幼苗,如今已有手腕粗细。村里人都说,那是亡魂回来看望母亲了。

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树冠,在刘奶奶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她跪坐在金黄的落叶堆里,轻声哼唱着古老的摇篮曲。那沙哑的嗓音,惊起了树上的山雀,却让整个山谷都安静了下来。

黄昏时分,一场突如其来的山雨,让我们躲进了老杨家的木楼里。火塘里的柴火噼噼啪啪作响,墙上的老照片在火光中忽明忽暗。照片里穿碎花布衫的小姑娘笑得那么鲜活,完全看不出是四十年前的影像。

“她走的那天,银杏叶落得特别早。”老杨往火塘里添了一块松木,飞溅的火星像极了纷纷扬扬的银杏叶,“当医生说是肺癌晚期时,她的第一句话竟是‘能不能撑到秋天,我想再看一次那些金叶子。’”

八月中旬,老杨的妻子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。一个清晨,她突然挣扎着要起床。老杨抱着她来到窗前时,两人都惊呆了。原本该在十月才转黄的银杏树,竟有一半树冠提前披上了金装。七天后,妻子在满树金黄的倒影里永远闭上了眼睛。

夜深时,雨停了。我打着手电回到树下,发现潮湿的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药香。老杨说这是千年银杏特有的气息,能安神静心。手电光柱扫过树干时,我意外发现树根的缝隙里挤着几簇嫩绿的蘑菇,在这深秋时节显得格外突兀。

“是树娘娘给的灵芝哩!”不知何时出现的,刘奶奶惊喜道,“上次见到还是在二十年前,那会儿正闹饥荒……”老人突然噤声,浑浊的眼里泛起泪光。我想起相关资料记载,1960年的冬天,这棵树落下的白果,曾救活了大半个村子的人。

次日天刚破晓,我独自来到树下。晨雾中的银杏树美得不似人间景物,母树与九株子树在乳白色的雾气中若隐若现,宛如一幅水墨丹青。露珠顺着叶尖滴落,在堆积的落叶上敲出了细碎的声响。

树下来了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,正踮着脚往矮枝上系一个红布条。布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“妈妈病好”四个字。她告诉我,昨晚梦见树娘娘穿着金裙子对她笑,说春天来时,她的妈妈的咳嗽就会好的。

太阳升高后,村里来了几个测量员,说是要规划旅游步道。他们拿着仪器在树下转悠时,老杨和几个老人立即围了上去,紧张地盯着每一个动作。直到对方保证绝不会伤到树根,老人们才稍稍放松了紧绷的肩膀。

“这树是我们看着长大的。”八十岁的陈老汉拍着最细的那株子树,“它冒头那年,我大孙子刚出生。现在孙子都在广东娶媳妇了,这小树才长到碗口粗。”说着,他布满老人斑的手与树皮的褶皱,奇妙地融为了一体。

临别时,老杨塞给我一包用油纸裹着的银杏叶。“烘干的,泡茶喝能治咳嗽。”他指着西边的山坡,“我媳妇的坟就埋在那儿,正好能望见这棵树。”顺着他的手指望去,我注意到墓前竟也栽着一株小银杏,金黄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曳。

返程的车上,我翻开笔记本,那一片夹着的银杏叶,不知何时竟卷曲成了婴儿拳头般的形状。司机说这是吉兆,说明树娘娘喜欢我这个客人。望着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金色树冠,我突然明白,这棵古树早已不是单纯的植物,而是凝结了无数人情感的生命图腾。

千年的时光里,它见证过战火与饥荒,聆听过祈愿与哭诉,接纳过太多无处安放的思念。那些系在枝头的红布条,那些埋在根须下的衣冠,那些刻在树皮上的名字,都是活过的人在这世间留下的温柔印记。

而它只是沉默地生长着,用年轮记录沧桑,用落叶抚慰伤痛,用新生的子树延续希望。就像此刻,在某个我看不见的角落里,或许正有一株新的幼苗破土而出,准备加入这个永恒的怀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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