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尼阿兹的梨花

阿尼阿兹，土家语，我爱你的意思。阿尼阿兹乡村休闲旅游区位于湖北宣恩椒园镇黄坪村。我向来以为，花开花落，不过是草木循其时节的一种勾当，与人无涉。然而此番到得黄坪村，却教我不得不重新思量这桩事了。

车行至黄坪时，已是午后。山间的阳光并不如何炽烈，只是懒懒地洒在那些高低错落的梨树上。梨花正盛开着，白得有些晃眼。远远望去，竟如一场未化尽的春雪，覆盖了半个山坡。近看时，那五瓣的白花簇拥在枝头，花蕊泛着淡淡的粉，在阳光下几乎透明。偶有微风拂过，整片梨园便掀起层层雪浪，花瓣纷纷扬扬，在空中打着旋儿，最终飘落在游人的发间、肩头。这般景象，在城里是绝对看不到的。

景区入口处早已排起长队，游客们举着自拍杆，挎着单反相机，个个脸上洋溢着期待。年轻姑娘们穿着汉服或白裙，在梨花树下摆出各种姿势；中年夫妇互相搀扶着，寻找最佳拍照角度；孩童们则在花雨中追逐嬉戏，笑声与快门的“咔嚓”声此起彼伏。一位网红主播正对着手机镜头滔滔不绝：“家人们看啊，这就是传说中的万亩梨园，现在双击屏幕点亮小红心，我马上带你们去看最美的花海……”

下车步行，泥土的气息便扑面而来。这气息中混杂着青草味、花香味，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山野气味。路不甚宽，两旁皆是梨树。花开得密，枝条便低垂下来，时有花瓣飘落，沾在行人的肩上、发上，抑或径直落向泥土。几位穿着鲜艳纱裙的姑娘正在树下拍照，她们时而捧起一把落花抛向空中，时而轻抚花枝闭目嗅香，同伴则忙着变换角度抓拍。一位摄影师正指挥着顾客：“对，就这样，把脸微微侧向阳光，让花瓣落在肩膀上……完美！”

村中老人见我驻足观望，便踱步过来搭话。老人约莫七十上下，脸上的皱纹如同梨树的枝干般纵横交错。他告诉我，这些梨树最年轻的也有二三十岁了，年长的怕是比他还要老些。说话间，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梨树，竟像是看着自己的老友。不远处，一个旅游团正跟着导游的小旗子移动，导游举着喇叭讲解：“大家现在看到的这片古梨树群，据考证已有上百年历史，是我们黄坪村的镇村之宝……”

“这梨花啊，开得一年比一年好了。”老人忽然说道。我心中疑惑，便问：“花木也有盛衰，如何能一年比一年好？”老人笑了，露出几颗残存的黄牙：“年轻人，你有所不知。这梨树啊，有人看顾，便开得好。早些年，村里人都往外跑，梨树没人管，花开得稀稀拉拉的。这几年，年轻人回来了些，修枝的修枝，施肥的施肥，花自然就开得旺了。”他指了指远处几个正在给梨树拍照的年轻人，“那些都是村里回来的大学生，现在搞什么乡村旅游，天天带着客人来看花。”

我这才注意到，每棵梨树下都收拾得干干净净，并无杂草丛生之象。原来这看似自然的盛景，背后竟也藏着人的辛劳。在观景平台上，一群摄影爱好者架起了长枪短炮，有人甚至带来了梯子，就为了能拍到更完美的花海全景。他们的装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，与洁白的梨花相映成趣。

继续前行，村落渐显。黄坪村的房屋多是土家吊脚楼，黑瓦木墙，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山坡上。几乎每户人家的门前屋后，都立着几株梨树。此时正值花期，整个村子仿佛被梨花包裹着，远远望去，竟分不清是村在花中，还是花在村中。几家民宿门口挂着“欢迎入住”的招牌，老板娘们正热情地招呼着游客。一个小女孩蹲在路边，面前摆着几瓶自制的梨花蜜，怯生生地向路人推销。

转过一道弯，忽见一群孩童在梨树下嬉戏。他们追逐打闹，不时碰撞到树干，便有一点点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，如同下了一场小雪。孩子们非但不避，反而更加起劲地摇晃树枝，引得更多花瓣飘落，继而爆发出一阵欢笑声。旁边几位拿着相机的游客赶紧抓拍这自然生动的画面，有人甚至上前询问能否给孩子们单独拍照。这般糟蹋花木的行径，在城里定要遭人呵斥，但在这里，却无人制止。想来村民早已习以为常，抑或觉得，花开便是为了这般欢愉，何必计较。

我在一旁看了许久，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忽然跑到我跟前，手里捧着一把落花。“给你。”她将花塞到我手中。我有些愕然，还未及道谢，女孩已跑回同伴中去。低头看手中的梨花，花瓣已经有些蔫了，边缘微微卷起，显出些许黄褐色。这般模样的花，在城里是绝对不会被摘下的。人们要的是那种完美无瑕的美，稍有瑕疵便要弃之如敝屣。而在这里，连孩童都知道，花之美，不在其完美，而在其存在本身。

夕阳西斜时，我寻了一处高坡坐下。从这个角度望去，整个黄坪村尽收眼底。炊烟从几户人家升起，在梨花丛中袅袅婷婷地向上攀缘，最终消散在暮色渐浓的天空中。山路上仍有零星的游客在往回走，他们或低头翻看相机里的照片，或兴奋地打着视频电话分享今日所见。一对年轻情侣坐在不远处的梨树下，男孩正用手机给女孩拍照，女孩则不停地调整着头上梨花编成的花环。这景象宁静而祥和，让人不觉忘却了时间流逝。突然，男孩大声说：“亲爱的，阿尼阿兹！黄坪，阿尼阿兹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