端午前几日,街角便有了卖粽叶的摊子。青绿的叶子,一摞摞地码着,上面还沾着水珠,在阳光下闪着微光。我每每路过,总要驻足片刻,看那卖粽叶的老妇人,用粗糙的手指整理叶片。她的指甲缝里嵌着些微的青绿,想必是常年与这叶子打交道的缘故。
老妇人的摊子很小。只一张矮桌,上面铺着塑料布,四角用石块压着。她坐在小马扎上,不吆喝,也不招揽,只是静静地坐着,偶尔拿起一片粽叶对着光检查,看是否有虫蛀的痕迹。她的脸像是被风干的橘子皮,皱纹里夹着岁月的尘土,眼睛却亮得出奇,像是两颗被摩挲得发亮的黑石子。
“要买粽叶吗?”她见我站得久了,便开口问道,声音沙哑却相当温和。
我摇摇头,又点点头,最终还是买了一把。其实我并不会包粽子,只是那叶子青翠的样子,让我想起幼时外婆包粽子的情景。那时节,家家户户都飘着粽香,空气里浮动着竹叶与糯米混合的清香,闻着便让人心生欢喜。
回家的路上,我遇见了邻居李太太。她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,看样子是刚从超市回来。
“买粽叶啦?”她瞥见我手中的叶子,眼睛一亮,“今年准备自己包粽子?”
“不会包,”我老实答道,“只是看着喜欢。”
“这有什么难的!”李太太立刻热情起来,“明天来我家,我教你。我家那口子最爱吃咸肉粽,每年我都得包上几十个。”
我欣然应下了,心里却想着,包粽子这样的事,原是要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做的。记得小时候,外婆总是提前几天就开始准备。糯米要泡上一天一夜,粽叶要煮过,再用冷水浸着。五花肉切块,用酱油、糖、五香粉腌渍。咸蛋黄要一个个从咸蛋里剥出来,金灿灿的,看着就让人流口水。
包粽子那天,外婆会叫上姑姑、婶婶们一起来帮忙。大人们围坐在院子里的大方桌旁,一边包粽子一边说笑。我们小孩子则在旁边打转,时不时偷一块腌好的肉或者一颗蜜枣吃。外婆从不责怪,只是笑着用沾满糯米的手,点点我们的额头:“小馋猫。”
粽叶在她手里服服帖帖,三折两转就成了一个尖角小斗,填入糯米、肉块、香菇、咸蛋黄,再盖上一层糯米,然后用棉线捆扎得结结实实。包好的粽子棱角分明,像是一件精心制作的手工艺品。
如今外婆已经不在了,家里的端午节也过得潦草。超市里随时能买到粽子,豆沙的,蛋黄的,肉的,品种繁多,却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。那粽叶的清香,那糯米的口感,那五花肉的油润,似乎都变得陌生了。
第二天,我如约去了李太太家。她家的厨房里已经摆好了各种材料,泡好的糯米,腌制的五花肉,泡发的香菇,煮过的花生,还有咸蛋黄和红豆沙。李太太的女儿小芸也在,正帮着洗粽叶。
“来,我教你,”李太太拉我坐下,递给我两片粽叶,“先把叶子这样叠起来,对,形成一个漏斗状。”
我笨拙地模仿着她的动作,却怎么也弄不出那个漂亮的尖角。粽叶在我手里显得格外不听话,要么裂开,要么松散。李太太耐心地一遍遍示范,终于,我包出了第一个粽子,虽然形状歪歪扭扭,但总算是成型了。
“不错嘛!”李太太鼓励道,“多包几个就熟练了。”
小芸包的粽子小巧精致,排列得整整齐齐。她告诉我,她从六岁就开始学包粽子了。“妈妈说要学会这些老手艺,不然以后想吃都吃不到正宗的。”
我们一边包一边聊天。李太太说起她小时候在乡下过端午的情景。除了包粽子,还要挂艾草和菖蒲,小孩子要戴香囊,手腕上系五色线。
“现在城里这些习俗都少了,”她叹气道,“就剩下吃粽子了,连粽子也都是买现成的。”
我想起小时候,端午那天早晨,外婆会早早起来煮粽子。大铁锅里层层叠叠堆满了粽子,水咕嘟咕嘟地沸腾着,蒸汽带着粽香弥漫着整个厨房。我们要等上好几个小时才能吃到,那等待的过程,闻着越来越浓的香气,也是一种享受。
“煮粽子要大火烧开,然后转小火慢煮,”李太太说着,把我们包好的粽子放进锅里,“至少得煮三个小时,不然米不粘。”
等待粽子煮熟的时间里,李太太泡了菊花茶,端出自制的绿豆糕。我们坐在阳台上,看着楼下小区里几个孩子在空地上追逐玩耍,他们手腕上似乎都系着彩线。
“现在的小学还会组织端午活动,”小芸说,“老师教我们做香囊,讲屈原的故事。”
“屈原啊……”李太太望向远处,“我奶奶说,端午节包粽子扔进河里,是为了不让鱼吃掉屈原的身体。现在想想,这传说多有人情味。”
我忽然明白了,为什么超市买的粽子,总感觉缺了点什么。缺的不是味道,而是那份人情,那份代代相传的心意。工业化生产的粽子,即便再精致再多样,也少了手作的温度和背后的故事。
粽子煮好了,李太太挑出一个我包得歪歪扭扭的粽子递给我:“尝尝自己的手艺。”
解开棉线,剥开粽叶,糯米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的质地,中间嵌着油亮的肉块和金色的蛋黄。咬一口,糯米的香甜,肉的鲜美,蛋黄的醇厚,都在口中一起交融,竟比记忆中任何一次吃粽子的体验都要美妙。
“好吃!”我由衷地赞叹。
“自己做的,当然好吃。”李太太笑着说,“明年还一起包?”
“一定。”我点头,忽然觉得这个端午节过得格外充实。
回家的路上,我绕道去了那个卖粽叶的街角。老妇人还在那里,摊上的粽叶已经卖得差不多了。我买了一束艾草和菖蒲,打算挂在家门口。
“端午安康。”老妇人接过钱,突然说道。
“端午安康。”我回应道,这才注意到,她的手腕上系着一条褪色的五色线。
这个流传千年的节日,在现代化的都市里,依然以它自己的方式存在着。或许形式简化了,或许习俗变少了,但只要还有人记得包粽子的手法,记得挂艾草的讲究,记得向陌生人道一声“端午安康”,这个节日的魂就还在。
夜里,我梦见外婆站在老家的厨房里包粽子。她动作麻利,一个接一个,包好的粽子堆成了小山。醒来时,天刚蒙蒙亮,空气中似乎飘着若有若无的粽叶清香。
我起身,找出昨天买的艾草和菖蒲,用红绳绑好挂在门上。那青绿的颜色和特殊的香气,仿佛一下子把时光拉回了童年。
这个端午节,我学会了包粽子,找回了久违的节日感。那些被快节奏生活冲淡的传统,那些被现代便利取代的手艺,原来一直都在,只是需要我们偶尔停下脚步,去发现,去参与,去传承。
粽叶的清香,不仅飘在端午的空气中,也飘在记忆的深处,飘在文化的长河里。它提醒着我们,在追逐新潮的同时,也不要遗忘那些古老而美好的传统。因为那不仅仅是一种习俗,更是一份情感的寄托,一种文化的延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