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月的槐花

5月4日清晨。我照例走出房间，向那每日必经的小巷走去。巷口的槐树不知何时已开了花，白中透黄的小花簇拥在枝头，远望去，如一团团浮动的云。微风过处，便有细碎的花瓣飘落，沾在行人的衣襟上，也无人理会。

槐花的香气是极淡的，须静心才能嗅到。我站在槐树下，仰头望着那些小花，它们开得那样热闹，又那样寂寞。几个青年学生从我身边匆匆走过，他们谈笑着，手里拿着红色的横幅，大约是去参加什么活动。他们的脚步声惊起了树上的麻雀，也搅动了槐花的香气。一时间，那若有若无的甜香竟浓烈起来。

我想起三十多年前，也是这样的五月，这样的槐花。那时，我刚从恩施州城一所中专学校毕业，作为全州第一批选调生，被分配到距县城较近的一个小乡工作。乡政府房子很小，只有几间矮小的砖瓦房，一个土院坝。院坝边上也有一棵老槐树，花开的时候，整个院子都浸在那淡淡的香气里。

我的同事，大多是农家子弟走出来的招聘干部，他们的脸上总带着风吹日晒的痕迹，眼睛里却闪着对工作无限热爱的光芒。有一个叫阿海的青年，和我同岁，初中都没有毕业，每日要走十里山路来上班，却从不迟到，也从不早退。他的工作包是用旧布缝制的，里面装着几本翻烂了的工作笔记本和一支蓝色墨水钢笔。我常在槐树下给他补文化课，他听得津津有味。他的问题很多，有时竟问得我哑口无言。

“老弟，为什么书上说‘天下兴亡，匹夫有责’？我们这些乡下农家子弟，能做什么呢？”有一天，阿海突然这样问我。那时槐花正落，一片花瓣粘在他的额发上，像一只小小的白蝴蝶。

我不知如何回答。那年我二十一岁，胸中虽有一些书本上的道理，却未经世事的磨砺。我含糊地说了一些爱国、责任之类的话，阿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，继续埋头看书去了。

后来乡镇改革，招聘干部须陆陆续续清退，阿海属于清退对象。阿海辗转回了老家务农，再也没有见过他。走的那天，他可以说一步三回头，极不情愿地别离这个小院。听说他南下打工去了，又听说他娶了妻子，没过多久就离婚了。后来还听说他干脆参军去了，在一次抢险中牺牲了。这些传闻无从考证，但我宁愿相信这都不是真的，我一直希望他好好的，还是那个朝气蓬勃、意气风发的青年，归来时仍是那个黏着我什么都问的伙伴。

一阵喧哗打断了我的回忆。前方广场上聚集了许多年轻人，他们举着标语，喊着口号，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激情。我站在人群外围，看着他们年轻的面孔，忽然觉得那棵老槐树上的花，今年开得格外繁盛。

“大叔，您也来参加我们的活动吗？”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注意到我，热情地招呼道。

我摇摇头：“只是路过。你们这是……”

“五四青年节纪念活动！我们在朗诵爱国诗歌，您要听听吗？”

我本想婉拒，却见她眼中期待的光芒，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。女生高兴地引我到一处展板前，上面贴满了手抄的诗文。其中一篇《少年中国说》被特别装裱了，笔迹稚嫩却十分工整。

“这是我们学校初中部学生写的，”女生自豪地介绍，“别看他们年纪小，对‘五四’精神的理解可深刻呢！”

我凑近细看，那些文字虽然简单，却透着真诚。忽然，我在展板角落发现了一幅小画。一棵开花的槐树，树下站着两个人，一个大人，一个孩子。画工粗糙，却莫名让我心头一颤。

“这是……”

“哦，这是小明的作品。他说这是想象中的‘五四’时期的场景，师生在树下讨论国家大事。”女生笑着说，“这孩子可有意思了，总说槐花是青春的象征，因为它的花期很短，却开得那么热烈。”

我怔住了。阿海的面容在记忆中突然清晰起来，他额发上的槐花瓣，他求知的眼神，他那个关于责任的问题。原来青春从未远去，它只是换了一副面孔，继续在这世间绽放。

广场上的活动开始了。年轻人轮流上台朗诵诗歌、演讲。他们的声音清亮，表情生动，时而激昂，时而深沉。我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听着，不知不觉湿了眼眶。

一个瘦高的男生朗诵了鲁迅的《热风》选段：“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，只是向上走，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……”他的声音有些发抖，却格外有力。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洒在他的身上，斑驳的光影中，他仿佛在发光。

活动结束后，人群渐渐散去。我仍坐在石凳上，看着满地的槐花。那个戴眼镜的女生走过来，递给我一瓶水。

“大叔，您看起来有心事。”

“想起一些往事罢了。”我接过水，“你们今天的活动很好。”

“谢谢。其实很多人说我们这代人没有理想，只会玩手机。”她低头踢着地上的花瓣，“但我们心里明白，‘五四’精神永远不会过时。”

我看着她认真的样子，忽然问道：“你知道槐花的花语是什么吗？”

她摇摇头。

“是‘美丽的回忆’和‘新的开始’。”我说，“这很像是青春，不是吗？”

女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我们沉默了一会儿，她突然说：“大叔，您一定有很多故事。下次活动，您愿意来给我们讲讲吗？关于您那个时代的青年和青春……”

我答应了。离开时，我回头望了一眼那棵老槐树。风又起，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，像是下了一场温柔的雪。我想起阿海，想起战争中那些消失在战火中的年轻生命，想起这个时代朝气蓬勃的面孔。青春或许会逝去，但青春的精神永远在传递，如同这年年开放的槐花，岁岁芬芳。

回家的路上，我特意绕道去了书店，买了几本关于教育学的书。在行政工作多年，我忽然有了拿起教鞭执教的莫名冲动。那些年轻的面孔需要倾听，也需要被倾听。而我有故事，有回忆，还有未尽的热情。

5月4日的夕阳，将天空染成了金色。我站在阳台上，看着远处的城市轮廓。不知哪家的收音机里传来熟悉的旋律：“五月的鲜花，开遍了原野……”歌声飘荡在暮色中，与槐花的香气交织在一起。

青春是什么？是热血，是理想，是不计后果的勇气。它不专属于某个年龄，而是一种心灵的状态。只要心中还有火焰，还有对美好的追求，青春就永远不会离去。

夜幕降临，第一颗星星出现在天边。我摩挲着新买的书本，决定明天就去社区报名当志愿者。阿海的问题，我终于有了答案。所谓责任，就是将自己手中的火种传递给下一代人。而“五四”的精神，正是那永不熄灭的火光。

窗外的槐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。又一阵花香飘来，这次我分明嗅到了希望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