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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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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6/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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庄稼不过节

5月1日这天,天气极好。太阳从东边爬上来,先是怯怯的,后来便放开了手脚,将光芒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。我起了一个大早,原以为街上是冷清的,却不料已有三三两两的行人,提着菜篮,或是推着自行车,在晨光中缓缓移动。

我本没什么事做,只是因为这节日的名目,便觉得应当出门走走。街上的店铺多关着门,玻璃橱窗里陈列的商品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寂寞。偶有一两家开着的,店主也多是懒洋洋地坐在柜台后,眼睛半睁半闭,仿佛这劳动节与他们毫不相干。

转过街角,忽见一群工人模样的人,穿着褪了色的蓝布工装,正围在一处工地的铁栅栏外。他们有的站着,有的蹲着,嘴里叼着烟卷,烟气在晨光中袅袅上升。我走近了,才看清那工地上挂着一幅褪色的红布横幅,上面用黄字写着“庆祝‘五一’国际劳动节”几个大字,已被风吹雨打得有一些模糊了。

“这工地停工了?”我问一个蹲在路边抽烟的老工人。

“停?”他吐出一口烟,咧开嘴笑了,露出几颗黄黑的牙齿,“老板说今天过节,放一天假,工钱照发。”

“那你们怎么还来这里?”

“习惯了,天一亮脚就自己往这儿走。”他掐灭烟头,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,“再说,回家也没事干,老婆孩子都嫌我碍事。”

其他工人听了都笑起来,笑声中却没什么欢愉的成分。他们三三两两地散开,有的往小酒馆方向去了,有的则蹲在路边继续抽烟,眼睛望着远处出神。

我离开那群工人,信步向城郊走去。路上行人渐少,两旁的树木却愈发茂盛起来。五月的树叶是最为鲜嫩的,阳光透过叶片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微风吹过,那些光斑便跳跃起来,像是无数金色的小鱼在游动。

远处有一片菜地,几个农妇正弯腰劳作。我走近了看,她们在摘豆角。手指在绿叶间灵活地穿梭,一掐一个准,豆角便乖乖地落入篮中。她们的背弯得像弓,汗水从额角滑下,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
“今天不是劳动节吗?怎么还干活?”我问其中一个年长的妇人。

她直起腰来,用手背擦了擦汗,笑道:“庄稼可不过节。豆角今天不摘,明天就老了。”说完又弯下腰去,继续她那似乎永无止境的劳作。

我站在田埂上看了许久,直到日头渐高,才转身离去。回城的路上,经过一家小工厂,铁门紧闭,门口却聚集了十几个年轻人,有男有女,穿着印有统一字样的T恤,手里举着小旗子。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站在人群前,正激昂地说着什么。我驻足听了几句,大抵是关于工人权益、八小时工作制之类的话。听众们时而点头,时而鼓掌,脸上洋溢着节日特有的兴奋。

忽然,工厂侧门开了,走出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,穿着皱巴巴的西装。演讲立刻停止了,人群转向他,眼神中充满期待。

“都回去吧,”那男人挥了挥手,“老板说了,今天放假是情分,不是本分。再闹,明天都不用来了。”

人群骚动起来,有人高声反驳,更多的人则低下了头。戴眼镜的年轻人还想说什么,被同伴拉住了。不一会儿,人群便散去了,只剩下几张被丢弃的传单在风中打转。

中午时分,我走进一家小饭馆。店里没什么顾客,老板靠在柜台上打盹。我叫了一碗面,他慢吞吞地起身去煮。面端上来时,我问他今天怎么还开门。

“开门才有饭吃啊,”他苦笑道,“房租又不会因为劳动节就少收一天。”

我低头吃面,听见电视里正播放着劳动节的特别节目。主持人用饱满的声音歌颂着劳动者的伟大,背景音乐庄严而欢快。老板靠在柜台边,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,眼神有些空洞。

饭后,我继续在街上游荡。城市在这个中午显得格外安静,连往常喧嚣的商场也门可罗雀。只有几家高档餐厅里坐着一些衣着光鲜的男女,举杯庆祝着什么。透过玻璃窗,我看见他们盘中的牛排还带着血丝,红酒在高脚杯中荡漾,折射出奢华的光泽。

下午,我去了公园。这里倒是热闹,到处都是携家带口出游的人。孩子们奔跑嬉戏,尖叫声此起彼伏;大人们铺开野餐垫,摆出各种吃食。有个穿着制服的清洁工不停地穿梭其间,捡拾人们随手丢弃的垃圾。他的背有一些驼,动作却十分敏捷,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蚂蚁。

我在长椅上坐下,旁边是一位白发老人,正眯着眼晒太阳。他手里拿着一本旧书,封面上依稀可见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几个字。

“今天天气真好,”我搭话道,“适合过节。”

老人睁开眼,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周围嬉笑的人群,淡淡道:“我那个年代,劳动节是要游行的。大家举着红旗,喊着口号,走过主席台……”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,目光投向远处,仿佛看到了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。

“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?”我说,“大家休息,玩乐。”

老人笑了笑,没有回答,只是轻轻摩挲着手中那本旧书的封面。阳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,每一道皱纹里似乎都藏着一段往事。

黄昏时分,我往家走。路过早晨那个工地时,发现工人们又聚集在那里,只是人数少了许多。他们蹲在路边,就着花生米喝酒,脸被夕阳映得通红。见我走过,早晨那个老工人举起酒瓶向我示意。

“来一口?”他喊道。

我摇摇头,继续往前走。身后传来他们粗犷的笑声和碰杯声。转过街角时,我回头望了一眼,看见他们围成一圈,酒瓶在夕阳下闪闪发光,像是一盏盏小小的灯笼。

回到家,天已全黑。我打开电视,新闻里正在报道各地庆祝劳动节的盛况。鲜花、彩旗、领导人的讲话、模范工人的笑脸……我关掉电视,走到窗前。夜空中有几颗星星,微弱但执着地闪烁着。

楼下的小巷里,一个外卖骑手匆匆驶过,电动车的前灯划出一道微弱的光痕。他的保温箱上贴着某家餐馆的广告,上面画着一个笑脸和“劳动最光荣”几个大字。

我忽然想起,白天在菜地里看到的那些农妇。此刻,她们大概已经吃完简单的晚饭,坐在自家门前歇息。她们粗糙的手指,或许正摩挲着孙儿的头发,眼睛望着同一片星空,想着明天的农活和即将到来的雨季。

劳动节这一天,有人休息,有人工作;有人庆祝,有人沉默。太阳照常升起又落下,照耀着所有劳动和不劳动的人。而明天,当节日的余温散去,工地的机器将重新轰鸣,写字楼里的键盘将再度敲响,田间的锄头将继续挥舞,所有这些,构成了我们称之为“生活”的东西。

窗外,城市的灯火依旧明亮。每一盏灯下,都有人在劳作,或在为明天的劳作做准备。劳动节,说到底,不过是这无尽劳动长河中的一个小小漩涡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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