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月12日,植树节。
我向来对此类节日不甚在意,不过是日历上的一页,报纸上的一角,人们口中的一句话罢了。然而今年,因某种自己也说不清的缘故,我竟应了友人之邀,前去城郊参加植树活动。
清晨,微雨初歇。空气中还浮动着潮湿的泥土气息,混杂着些许草木的清香。城郊的这片荒地,原本是工厂旧址,如今厂房已拆,只余下几段残垣断壁,在晨光中显出几分凄凉来。地面上零星地长着一些杂草,枯黄与嫩绿相间,倒也显出几分生机。
友人早已到了,身边围着几个年轻人,大约是志愿者。他们穿着统一的绿色马甲,在灰黄的土地上显得格外醒目。友人见我来了,远远地招手。他向来热心公益,每逢植树节必组织活动,今年已是第7个年头了。
“来得正好,树苗刚到。”友人指着不远处一辆小货车说道。车上堆满了树苗,根部裹着泥土,用麻布包着,枝干细弱,叶子稀疏,看起来并不茁壮。
“这是什么树?”我问。
“槐树,耐旱,好养活。”友人答道,随即招呼大家去领工具。
我分到了一把铁锹,木质手柄已被磨得光滑,想必是历年活动用过的。铁锹头有一些锈迹,但刃口还算锋利。握在手中,沉甸甸的,竟让我想起儿时,在乡下祖父家见过的农具。
植树开始了。按照指导,我先在地上画了一个约莫一尺直径的圆,然后开始挖坑。铁锹插入泥土的瞬间,我感受到了一种奇特的阻力,这里的土壤竟如此坚硬。每一锹下去,都需要用脚使劲踩踏锹背,才能掘起一小块泥土。挖了约莫半尺深,我的掌心已经隐隐作痛,额上也渗出了汗珠。
“这里以前是工厂的地基,土质太硬了。”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道,他也正费力地挖着坑。
我点点头,继续挖掘。大约过了二十分钟,终于挖出了一个勉强符合要求的树坑。这时友人走过来检查,看了一眼便摇头:“不够深,树根展不开,树长不好的。”
我只得继续深挖。汗水已经浸透了衬衫,黏在背上,很不舒服。手掌上的皮肤被磨得发红,隐隐有起泡的趋势。终于,友人认可了我的树坑。我小心翼翼地将树苗放入坑中,扶正,然后开始回填泥土。
填土比挖坑轻松些,但同样需要技巧。不能一次填太多,要分层压实,还要不时调整树苗的姿态,确保它直立。填到一半时,需要浇水,让土壤与根系充分接触。水渗入泥土的声音很轻,却让我莫名感到一丝安宁。
树苗栽好了。它立在那里,纤细的树干在微风中轻轻摇晃,显得弱不禁风。我退后几步端详,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一些可笑。我们费了这么大劲,就为了种下这样一棵不起眼的小树?它能活下来吗?就算活了,又能长成什么样子呢?
“别小看它,”友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,“槐树生命力很强,只要根扎下了,再恶劣的环境也能活。”
我勉强笑了笑,不置可否。
活动结束后,大家合影留念,然后各自散去。友人邀请我一起吃午饭,我婉拒了。并非不近人情,只是手上磨出的水泡隐隐作痛,我只想早点回家处理。
归途中,我路过一片老槐树林。这些槐树都有合抱之粗,枝干遒劲,树皮皲裂如老人的皱纹。时值初春,新叶尚未长出,但枝头已经缀满了嫩绿的花苞,想必再过些时日就会开出串串白花。我驻足观看,忽然想起小时候,祖父家门前也有这样一棵老槐树。夏日里,槐花盛开,香气浓郁得几乎能醉人。祖父常在树下乘凉,给我讲一些古旧的故事。
那棵树现在还在吗?我竟有些记不清了。自从祖父去世,我已经多年没有回过那个小村庄了。
回到家,我处理了手上的水泡,然后坐在窗前发呆。窗外的城市高楼林立,几乎看不到什么绿色。我想起今天种下的那棵小槐树,它现在怎样了?在那样坚硬的土地上,它的根能扎下去吗?
日子一天天过去,我渐渐淡忘了植树节的事。直到初夏的一个周末,友人突然打来电话,邀我去看看我们种的树。我本不想去,但拗不过他的热情,只得答应。
再见到那片荒地时,我几乎认不出来了。原先的荒芜景象已被一片新绿取代,大多数树苗都成活了,长出了茂密的叶子。我们找到我种的那棵槐树,它比刚栽下时高了一截,叶子也多了不少,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绿光。
“长得不错。”友人满意地说。
我蹲下身,轻轻触摸树干。树皮还很光滑,没有老槐树那样的皲裂。我想象着它的根系在地下延伸,穿过坚硬的土层,寻找水分和养分。这过程想必不易,但它确实活下来了,而且还在继续生长。
“其实植树和育人很像,”友人突然说道,“都需要耐心,都不能急功近利。你种下一棵树,可能十年、二十年都看不到它成材,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的努力没有价值。”
我没有回应,但心里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。我想起自己这些年来的生活,总是在追求立竿见影的成果,总是焦虑于眼前的得失。我有多久没有为一件需要漫长等待的事情投入过热情了?
临走时,我回头望了望那片年轻的槐树林。它们在微风中轻轻摇曳,发出沙沙的响声,仿佛在诉说着什么。我忽然很想看看它们十年后的样子。
自那以后,我每年都会去参加植树活动,而且总是选择在同一片区域种树。看着自己种下的树木一年年长高,竟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。第五个年头,当我再次站在那片曾经的荒地上时,最早种下的槐树已经有两层楼高了。它们的枝叶在空中交织,形成了一片小小的绿荫。
那天傍晚,我独自坐在槐树下。夕阳透过树叶的缝隙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微风拂过,带来槐花特有的清香。我闭上眼睛,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,坐在祖父家门前的老槐树下,听他讲述那些古老的故事。
树是需要时间的,成长是需要耐心的。我们种下的不仅是一棵树,更是一段等待,一份希望。在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,或许我们都需要学会像树木一样,把根深深扎入生活的土壤,即使环境坚硬,也要努力生长。
植树节又至,我写下这些文字,不是为了说教,只是为了记录一段与树木相处的平凡经历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似乎也像那些树苗一样,悄悄扎下了某些根系,只是我自己都未曾察觉。
泥土记得每一粒种子的模样,岁月见证每一棵树的成长。而我们,或许就是那些行走的植树人,在时光的荒野上,一边播种,一边等待,一边青绿,一边收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