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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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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6/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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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月的谎言

4月1日这天,方平醒得格外早。窗外的天色尚暗,只有东方微微泛白,像一块被水浸湿的灰布。他披衣起身,推开窗户,一股清冽的空气迎面扑来,带着些许泥土气息和初绽的花香。

院子里的老槐树抽出了嫩芽,在晨风中轻轻摇曳。树下的石凳上,不知何时落了几片早凋的花瓣,淡粉色的,边缘已经卷曲。方平忽然想起,这槐树是父亲生前亲手栽下的,如今已有碗口粗细了。

“先生今日起得早。”阿鑫提着水壶从后院转出来,见方平站在窗前,便招呼道。

“嗯。”方平应了一声,“今天是什么日子,你可记得?”

阿鑫将水壶放在石凳上,搓了搓手,“4月1日,愚人节吧。城里人爱闹这个,我们乡下人向来不理会这些。”

方平点点头。阿鑫是方平从老家带来的伙计,跟着他一起相处了十几年,为人老实本分,从不耍滑头。他说得不错,乡下人确实不过这个节。但城里人不同,尤其是在学校里,那些年轻的学生,最喜欢在这一天互相捉弄。

洗漱完毕,方平坐在书桌前看学生们写的作文。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,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,在桌面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。方平翻到一篇题为《诚实》的文章,是一个名叫林文的学生写的。林文家境贫寒,学习刻苦,文章也写得朴实有力。他在文中写道:“谎言如同毒药,一旦入口,便会侵蚀人的灵魂……”

方平不禁莞尔。想起去年愚人节,林文就被他的同学捉弄,说他母亲来校找他,当他急匆匆跑到校门口,却空无一人。回来后,发现书本被涂满了墨汁,他竟也不恼,只是默默擦拭。那副隐忍的模样,倒叫捉弄他的人自觉无趣起来。

“方先生,早饭好了。”阿鑫在门外轻声唤道。

饭桌上摆着一碗白粥,一碟咸菜,还有两个煮鸡蛋,这是阿鑫坚持要加的,他担心方平近来气色不好。方平正剥着鸡蛋,忽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
“方先生!方先生!”一个学生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,“校长请您立刻去一趟,说是有急事!”

方平认出来,这是隔壁班的学生,平时并不相熟。他站在门口,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,眼神却闪烁不定。

“哦?校长可说是什么事?”方平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粥。

“没……没说,只说很紧急,让您马上去。”他的声音有一些发颤。

方平擦了擦嘴,站起身,“今天是4月1日。”

那学生一愣,随即脸涨得通红,“先……先生,我不是……”

“回去吧。”方平摆摆手,“告诉你们同学,这招去年就有人就用过了。”

学生狼狈地跑了。阿鑫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来,“这些孩子,年年都来这一套。”

方平却没有笑。望着那学生远去的背影,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愚人节。那时,他刚到城里教书,年轻气盛,对学生们的玩笑毫不设防。那天上午,一个学生慌慌张张跑来告诉他,说他乡下的父亲病重,家里托人带信来让他赶紧回去。方平信以为真,当即向校长告假,匆匆收拾行李赶往车站。直到在月台上,遇到特地来找他的父亲,父亲是来城里看病的,顺便看看方平,方平这才知道被骗了。

回到学校,方平发现办公桌被翻得乱七八糟,教案不翼而飞。校长把方平叫去,严肃地告诉他,有学生举报他私下向学生收取补课费。方平百口莫辩,直到那个报假信的学生良心发现,主动承认一切都是他们搞的恶作剧。

“先生?先生?”阿鑫的声音把方平拉回到现实,“您还去学校吗?”

“去,当然去。”方平拿起公文包,“愚人节不上课,岂不成了真愚人?”

走在去学校的路上,春风拂面,路边的野花星星点点地开着。几个小学生追逐打闹着,从方平身边跑过,其中一个孩子突然转身对他做了一个鬼脸,“老师,您鞋带开了!”

方平低头看看系得牢牢的鞋带,再抬头时,孩子们已经咯咯笑着跑远了。这单纯的玩笑,倒让他心头一暖。

学校里比平日热闹了许多。走廊上三三两两的学生交头接耳,不时爆发出笑声。方平刚走进办公室,就听见李老师愤怒的声音:“太不像话了!怎么能开这种玩笑!”

原来,有人在李老师的茶杯里放了盐,他喝了一大口,呛得直咳嗽。教数学的王老师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,不料转身就坐上了一把被涂了胶水的椅子,站起来时裤子发出撕拉的响声,惹得众人哄堂大笑起来。

方平的座位倒是安然无恙。桌上放着一封信,信封上工整地写着“方先生亲启”。他拆开一看,里面只有一张白纸,正中画着一个笑脸。翻到背面,有一行小字:“先生是全校最不容易上当的老师,向您致敬。”

方平不禁摇头苦笑。这些孩子,把聪明才智都用在这种地方了。

上课铃响了。方平走进教室,学生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,异口同声地说:“方先生,早上好!祝您愚人节快乐!”声音格外响亮整齐,显然是事先排练过的。

“坐下吧。”方平摆摆手,“今天我们先不讲课,来说说这个愚人节。”

学生们面面相觑,没想到方先生会接这个茬。方平拿起粉笔,在黑板上写下了“谎言”二字。

“谁能告诉我,谎言一定是不好的吗?”

教室里安静下来。过了一会儿,林文举起了手。

“有时候,谎言也可能是善意的。比如医生对绝症患者隐瞒病情,或者大人对小孩说圣诞老人真的存在。”

“说得好。”方平点点头,“那么,愚人节的玩笑,属于哪一种呢?”

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。有人说纯粹是为了好玩,无伤大雅;有人说太过分的玩笑会伤害别人;还有人提到网上流传的假新闻,说那才是真正有害的谎言。

方平听着他们的讨论,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教室后排的空座位上。

“周明今天又没来?”方平问。

学生们突然安静下来,互相交换着眼色。班长犹豫了一下,站起来说:“周明转学了,他父亲调到外地工作,全家都搬走了。”

方平皱了皱眉。周明这孩子性格孤僻,但学习很好,尤其是作文写得很有灵气。上周他还交了一篇关于友情的文章,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同学间虚伪关系的不满。怎么突然就转学了?

“什么时候的事?怎么没听他说起过?”

“就……就昨天突然决定的。”班长的声音有一些不自然,“他让我跟您说一声,来不及当面告别了。”

方平看着学生们躲闪的眼神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
“今天是什么日子?”方平沉声问道。

教室里鸦雀无声。过了良久,一个女生小声说:“愚人节……”

“所以,周明转学是假的?”

学生们低下头,没人敢与方先生对视。班长红着脸站起来,“对不起,先生。我们只是想……开个玩笑。”

“周明本人知道这个玩笑吗?”

班长摇摇头,“他今天请假了,说身体不舒服。我们就……”

方平深吸一口气,感到一阵疲惫。二十年前那群学生的面孔与眼前这些重叠在一起,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
“你们知道吗?”方平轻声说,“谎言就像钉子,即使拔出来了,钉痕还在。”

方平告诉他们二十年前那个愚人节的故事,告诉他们他父亲当时确实有病在身,那个玩笑让他一度以为父亲真的出了事,那种恐惧和绝望至今记忆犹新。

“玩笑应该是让大家都开心的,而不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。”方平看着学生们羞愧的表情,“特别是拿一个人的缺席来开玩笑,这已经超出了玩笑的范畴。”

下课铃响了,但没有人动。班长带头站了起来,“先生,我们错了。我们会去向周明道歉的。”

方平点点头,收拾好教案准备离开。走到门口时,林文突然叫住他。

“先生,其实……周明没有请假。他退学了。”

方平转过身,“什么?”

林文咬着嘴唇,“他父亲赌博欠债,全家连夜搬走了。他给我留了一封信,说不想让大家知道……我们本来想用玩笑的方式告诉您,但……”

方平站在教室门口,四月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了进来,暖洋洋的。远处传来学生们欢快的笑声,他们在庆祝这个属于谎言的日子,而方平手中的教案突然变得沉重起来。

真相与谎言,有时候就像硬币的两面,轻轻一抛,在空中翻转出令人眩晕的光芒。而在这光芒之下,是我们这些普通人,时而被欺骗,时而自欺,在四月的第一天,或是生命中的任何一天。

回家的路上,方平在文具店买了一张明信片,给周明老家寄去。虽然知道他可能收不到,但他还是写下了鼓励的话语和他的联系方式。阿鑫说得对,乡下人不过愚人节。也许在那里,周明能远离这些城市的虚伪与谎言。

槐树的花瓣又落了几片,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白。方平站在树下,想起父亲栽树时说的话:“槐树长得慢,但活得久。做人也是一样,不急于一时。”

谎言或许能换来一时的欢笑,但只有真诚,才能在时光中生根发芽,最终长成参天大树。这个愚人节,方平又一次明白了这个简单的道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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