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近日刷抖音时,常常刷到高中生和老师各种离别的场景,让人顿生感怀。不得不让我想起,35年前的夏天,我从恩施工校毕业时和老师分别的情景。
那年的夏至来得特别早。恩施的太阳像要把人烤化似的,我们43个穿着蓝色制服的毕业生,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跟在班主任谭老师的身后。制服领口磨得后颈生疼,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,在后背洇出了一片深色的地图。蝉鸣声此起彼伏,像是为我们的离别奏响了前奏。
谭老师今天格外不同。平日里总穿着褪色中山装的他,竟换上了浅灰色的确良衬衫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在阳光下泛着青黑的光泽。他走路的姿势也比往日挺拔,只是右手总不自觉地摸向裤袋,那里鼓鼓囊囊的,想必是那包珍藏的“大前门”。我注意到他的皮鞋擦得锃亮,却仍能看出鞋跟处的磨损,那是两年间陪我们晨跑留下的痕迹。
土桥坝“刘记饭庄”的蓝布门帘已经褪色,掀开时带起一阵带着油烟味的热风。六张方桌拼成“凹”字形,铺着印有俗艳牡丹的塑料桌布。头顶的老式吊扇“吱呀吱呀”转着,却怎么也吹不散屋里蒸腾的热气。墙角摆放的几盆绿萝蔫头耷脑的,叶片上积着厚厚的灰尘。
“今天破例。”谭老师突然从纸箱里掏出两箱啤酒,“咚”地砸在桌上。他的声音有一些发颤:“可以喝酒。”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酒瓶上,折射出的光斑在天花板上跳动,像一群不安分的精灵。说着,他又从裤袋里掏出“大前门”,给每个男生撒了一根。顿时,房间里烟雾缭绕起来,平时不会抽烟的同学还呛得发出了咳嗽声。
我们这群二十一二岁的小伙子,顿时炸开了锅。两年了,从入学第一天起,“禁酒令”“禁烟令”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。如今禁令竟在毕业这天解除,简直比拿到毕业证书还让人兴奋。张建军第一个蹿起来,用牙咬开瓶盖,泡沫喷了他一脸,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。谭老师看着我们,嘴角微微上扬,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,像是看着自己精心培育的树苗终于长出了新叶。
酒过三巡,菜上五味。老板娘端来的腊肉炒蒜苗泛着油光,干锅肥肠“滋滋”作响,蒸腾的热气里裹挟着花椒的香气。我注意到谭老师几乎没动筷子,只是不停地给这个学生倒酒,替那个学生夹菜。他的眼睛亮得异常,像是含着一滴眼泪,又像是燃着一团火苗。
当刘胖子醉醺醺地要给他敬酒时,他突然站起来,酒杯举得老高:“同学们,今日夏至,白昼最长。过了今天,日子就一天短似一天了,你们也就各奔东西了……”
他的话突然哽住。电风扇的嗡嗡声忽然变得很大,盖过了街上的车马声。我正对着窗户坐着,看见外面一株老槐树的影子正慢慢爬上对面的白墙,像一只缓缓伸展的手。树上的知了突然集体噤声,仿佛也在聆听这未尽的嘱托。
周丽娟是第一个哭出声的。这个平日最文静的姑娘突然趴在桌上,长辫子随着抽泣一颤一颤的,发梢沾到了菜汤也浑然不觉。接着像瘟疫一样,呜咽声此起彼伏。男生们起初还强撑着,互相拍着肩膀说“哭什么”,直到王铁柱突然离席,跌跌撞撞地扑向谭老师,把这位平日里最威严的班主任撞得一个踉跄。
我们像一群无头苍蝇,在狭小的餐馆里乱转,最后抱成一团。汗味、酒气和眼泪混在一起,在彼此的肩膀上留下深色的印记。谭老师被围在中间,他的衬衫皱得不成样子。我离他最近,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,混着汗水的味道,听见他反复念叨:“夏至了,夏至了……”后来才知道,那天正是他的独子去世三周年的忌日。他的儿子,也和我们同龄。
平日里,和我形影不离的,就是发沣和红兵。发沣是建始人,红兵是鹤峰人。红兵一下就抱住了我和发沣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,还忍不住一个劲地抽泣。那种场景,就如生离死别一般。尽管三人都在一个州里工作,但分别后三人竟未再次见面,也不知道彼此生活得咋样,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。现在想起来,彼此的哭泣是为后来的未相见,埋下了伏笔的。
不知是谁起了头,我们开始唱那首《送别》。起初只是零星的几个声音,后来渐渐汇成一片。“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……”歌声混着酒气和抽泣,在闷热的餐馆里回荡。谭老师突然站起来,用筷子敲着酒瓶打拍子,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响亮:“晚风拂柳笛声残,夕阳山外山……”他的眼角闪着光,不知是汗水,还是泪水。
唱着唱着,张建军突然冲到门外呕吐起来。我们跟出去,看见他跪在槐树下,肩膀剧烈耸动着。夏至的阳光透过树叶,在他背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。不知是谁先伸出了手,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搭着彼此的肩膀,在烈日下站成一排,继续唱着走了调的离别歌。路过的大爷摇摇头,嘟囔着“现在的年轻人……”,却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哼了起来。
二十年后同学聚会,当年的班长带来了谭老师去世的消息,也带来了为民、先行等几个同学早逝的噩耗。我们相约去给班主任扫墓,发现碑前早放着一束新鲜的栀子花。看墓人说,每年夏至,都有一位穿灰衬衫的老人来献花。我们这才想起,谭老师的小儿子就叫“夏至”。墓碑上的照片里,谭老师穿着那件熟悉的灰色衬衫,嘴角挂着我们熟悉的、克制的微笑。
今年夏至,我独自去了一趟土桥坝。“刘记饭庄”早已不复存在,原址上盖起了连锁药店。我在玻璃幕墙前站了许久,忽然闻到了一阵栀子花香。转身看去,街角有个卖花的老阿婆,篮子里的白花堆得像雪。她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故事,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老板娘。我买了一大把,却不知该送往何处。最后我把花分给了路过的孩子,看他们欢笑着跑开,花瓣随风飘散着。
人生有多少个夏至呢?最长的那天过后,光阴便一天短似一天。而有一些醉,注定要在正午时分;有一些泪,注定要流在阳光最盛的时刻;有一些歌,注定要在离别时唱得最响。就像那年夏至,我们醉得东倒西歪,哭得撕心裂肺,唱得声嘶力竭,却把那个下午永远地烙在了记忆里。
如今我站在街头,捧着洁白的栀子花,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旋律:“天之涯,地之角,知交半零落……”我循声望去,却只看见几个放学的中学生嬉笑着走过。他们的校服也是蓝色的,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。其中一个男孩回头看了我一眼,眼神清澈明亮,让我恍惚间看见了当年的自己。
夏至的阳光依然炙热,只是不再有那年穿透槐树叶的斑驳光影;栀子花依然芬芳,只是不再有那个为我们破例解禁的身影;歌声依然在街头飘荡,只是不再有四十三个声音的合唱。但我知道,有一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,就像夏至过后,太阳依然会升起。只是每一天都比前一天,短了那么一点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