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夏过后,天气便一日热过一日。阳光如芒针,刺得人的皮肤生疼。唐瑭坐在老屋的竹椅上,望着墙上斑驳的痧痕出神。那些紫红色的印记,像是岁月不经意间留下的暗号,又似生命在皮肤下无声的抗议。
痧板是祖传的,牛角的,油亮光滑,边缘已经磨得圆润。记得祖母在世时,每逢节气更替,总要为全家人刮上一回痧。她说,人是天地间的微尘,节气一变,气血便跟着乱,非得用这牛角板子理一理不可。
“痧不是病,”祖母常说,“是毒,是积在身子里的浊气。”她粗糙的手指蘸了香油,在唐瑭背上推着痧板,动作既轻又重,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唐瑭的身体里赶出来似的。唐瑭趴着,能听见痧板与皮肤摩擦的声响,沙沙的,如同秋风扫过枯叶一般。
祖母走了有十年了。十年间,唐瑭辗转数城,痧板一直带在身边,却很少使用。直到前日,久违的头疼又犯了,太阳穴突突地跳,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。唐瑭翻出痧板,对着镜子,笨拙地在脖子上刮了几下。
但很不成章法。痧痕歪歪扭扭地爬在皮肤上,像几条垂死挣扎的蚯蚓。唐瑭忽然想起祖母的手法,她刮痧是有路数的,沿着经络,顺着气血,每一板下去都有道理。唐瑭的痧痕却是乱的,如同他这些年的人生轨迹。
昨日去拜访了老中医徐先生。他的诊所在城西一条老巷子里,门前有一株歪脖子枣树,据说有上百年了。推门进去,药香扑面而来,柜子上摆满了青花瓷的药罐,标签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。
“自己刮的?”徐先生看了一眼唐瑭脖子上的痧痕,眉头皱了起来。
唐瑭点点头。
“胡闹。”他让唐瑭坐下,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布包,展开来,里面是一排各式各样的痧具,有牛角的,玉的,甚至还有一枚古钱币。“刮痧是一门学问,不是谁都能来的,也不是随便都能刮的。”
徐先生的手指冰凉,按在唐瑭后颈上找穴位时,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。“这儿,”徐先生说,“风池穴,通头面的。”痧板落下来,先是轻,后是重,疼痛中带着一种奇异的舒适感,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释放出来了。
“现代人不信这个,”徐先生一边刮一边说,“觉得是迷信。可人活着,哪能不信点什么呢?”痧板刮过的地方火辣辣的,唐瑭能感觉到血液在皮下奔涌,汇聚,最终在皮肤表面呈现出那片瘀紫。
“疼吗?”他问。
“疼。”唐瑭说,“但疼得很舒服。”
徐先生笑了:“这就对了。疼是好事,知道疼,说明你还活着。”
唐瑭想起小时候发烧,祖母给唐瑭刮痧。唐瑭哭闹着不肯,她便说:“疼一疼,病就好了。”那时不明白,现在想来,人生许多事不都如此?有些痛苦是必经之路,绕不过去的。
从诊所出来,天已向晚。巷子里飘着炊烟的味道,几个老人坐在门前下棋,棋子落在木板上的声音清脆悦耳。唐瑭摸了摸后颈,那里的皮肤微微隆起,热乎乎的。徐先生说,痧痕要三天才能消,这三日里,唐瑭得带着这些印记生活。
回到家,妻子看见唐瑭脖子上的痧痕,惊呼一声: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
“刮痧。”唐瑭说,“老毛病了,头疼。”
她凑近看了看,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些紫红色的痕迹:“一定很疼吧?”
“还好。”唐瑭说,“比头疼要好受些。”
妻子是学西医的,对中医这套将信将疑。但见唐瑭精神确实好了许多,也不再说什么,只是拿来药膏要给唐瑭涂。唐瑭拒绝了,说徐先生嘱咐过,痧痕要自然消退才好。
夜里,唐瑭辗转难眠。背上的痧痕贴着床单,摩擦间有细微的刺痛。这感觉让唐瑭想起祖母,她晚年患了风湿,手指关节肿大,却仍坚持给家人刮痧。唐瑭说我来吧,祖母不肯,说唐瑭这手法没学到家,刮不出真痧来。
什么是真痧呢?唐瑭问过祖母。她想了很久,说:“真痧是藏在血肉里的真话。”那时唐瑭不懂,现在似乎明白了一些。我们平日里不说的,不敢说的,不能说的,都变成了痧,淤积在身体深处。刮痧,不过是让这些沉默的真相有一个出口。
次日清晨,唐瑭发现痧痕的颜色更深了,紫里透黑,像是皮肤下藏着一片小小的夜空。妻子已经去上班了,餐桌上留着早餐和一张字条:“记得吃药。”唐瑭摸了摸脖子,那里的皮肤紧绷绷的,像是戴了一个无形的紧箍咒。
手机响了,是母亲。她听说唐瑭去刮痧,特地打来电话询问。“徐先生还在啊?”她的声音里带着惊喜,“他给你刮的什么痧?”
“风痧。”唐瑭说,“头疼。”
“你祖母以前就常说,你的头风是胎里带的。”母亲的话让唐瑭一怔。唐瑭从未想过,这伴随他多年的头疼,竟可能与出生时的境况有关。生命最初的时刻,已经为后来的病痛埋下了伏笔。
中午,唐瑭去了图书馆,想找一些关于刮痧的资料。医学类书籍大多一笔带过,倒是在民俗学的书架上,他找到了一本《民间疗法考》。书中记载,刮痧古称“砭石”,早在石器时代就有雏形。先民们用锋利的石块在皮肤上划出痕迹,放出“恶血”,以治疗疾病。
唐瑭忽然想到,人类最早的医疗行为,或许就始于这种自我伤害。为了驱逐体内更大的痛苦,我们不得不先制造一些小的痛苦。这多么像人生。为了逃避某种难以承受的精神煎熬,我们酗酒、暴食、熬夜,用肉体的疼痛来转移心灵的疼痛。
下午回家时,路过一家新开的理疗馆。玻璃门上贴着各种服务的价目表,精油开背198元,足底按摩158元,刮痧88元。唐瑭驻足看了一会儿,里面几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女孩正在给客人服务,手法娴熟,却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。
少了什么呢?唐瑭想是那种郑重其事的态度。在祖母和徐先生那里,刮痧是一种仪式,是对身体的尊重和对话。而在这里,它只是众多服务项目中的一个,和其他项目并列,明码标价。
晚上,妻子帮唐瑭查看痧痕,说颜色开始变淡了。“你们中医说这是毒素排出来了,”她笑着说,“我们西医说这只是皮下毛细血管破裂出血。”
“都对。”唐瑭说,“看你怎么理解‘毒’了。”
也许所谓的毒,就是我们日积月累的疲惫、焦虑、不甘和无奈。它们本无形,却通过痧痕有了形状;本无声,却通过疼痛发出了声音。
第三天,痧痕变成了淡黄色,像即将消退的淤青,又像黎明时分的天空。头疼早已消失,身体轻松了许多。唐瑭站在镜子前,看着那些即将消失的印记,忽然有一些不舍。它们是唐瑭与祖母、与徐先生、与传统的一种联结,如今这联结也要随着痧痕的消退而淡去了。
妻子说:“好了就好了,还舍不得了?”
唐瑭没回答。妻子不会明白,这些痧痕对唐瑭来说意味着什么。它们不只是治病的痕迹,更是一种记忆的载体,关于祖母的,关于童年的,关于一种正在消逝的生活方式的记忆。
傍晚时分,唐瑭取出痧板,用软布擦拭干净。牛角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,像是活物一般。唐瑭想起徐先生说的话:“这世上有一些东西,科学解释不了,但就是管用。”刮痧或许就是其中之一。它不遵循现代医学的逻辑,却遵循了某种更为古老而深邃的生命智慧。
临睡前,唐瑭摸了摸后颈,那里的皮肤已经恢复如常,看不出任何痕迹。但唐瑭知道,有一些变化已经发生,在看不见的地方,在血液里,在经络中,或许,在更深处。
痧痕会消失,但它们带来的改变将长久留存。就像生命中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苦,终将过去,却在我们身上留下了看不见的印记,塑造着我们成为今天的自己。
窗外,初夏的夜风轻轻吹过,带着草木生长的气息。唐瑭闭上眼睛,仿佛又听见了祖母的痧板在他背上沙沙作响的声音,那么远,又那么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