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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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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6/1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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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的枇杷树

巴东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枇杷树,不知是何年何月由何人所栽,只记得我小的时候,它便已在那里了。树干不甚粗壮,却极其挺拔,树皮灰褐,有一些地方已经剥落下来,露出了浅色的内里。树冠不大,却极茂密,叶子长而阔,背面有细密的绒毛,摸上去有一些粗糙的内质感。

枇杷树开花时,村里人是不大注意的。花小,色白,藏在叶间,不如桃花、李花和梨花那么抢眼,显得十分矜持和内敛。待到花落结实,青涩的小果子渐渐膨大,人们才又记起它的存在。夏季将至未至时,枇杷便黄了。先是淡黄,继而深黄,最后竟有一些橙红。这时候,村里的孩子们便眼巴巴地望着,口水在喉间里急躁滚动着。

我也不能免俗。常常趁母亲不备,攀上树干,摘那最黄的果子吃。枇杷肉软而多汁,甜中带酸,吃多了,舌根便有一些发麻。核大而滑,吐出来,黑亮亮的,可以当作弹子玩耍。母亲见了,总要骂我几句,说我糟蹋了药材。我不解,只道是寻常果子,如何便是药材了?

母亲不识字,却懂得许多药方。村里人有了小病小痛,往往不先去看医生,倒先来问她讨个方子。咳嗽了,母亲便摘几片枇杷叶,刷去背面的绒毛,与冰糖同煮,教人喝下。暑热难当时,她又将枇杷叶与竹叶、荷叶一同煎水,说是可以解暑。腹泻了,她便用枇杷核炒焦,研成粉末,让人和水一起服下。这些方子,十有八九是有效的。无效时,母亲便皱起眉头,翻检她的记忆,另寻一个方子来。

记得有一年夏天,村东头王家的孩子患了百日咳,咳得面红耳赤,几乎喘不过气来。医生看了,开了一些药,吃下去却不见效。王家女人急得直哭,抱着孩子来找母亲。母亲沉吟片刻,去院子里摘了一把枇杷叶,又取了一些老冰糖,教她如何煎煮。三日后,王家女人提了一篮鸡蛋来谢,说孩子的咳嗽好多了。母亲推辞不过,只得收了鸡蛋,却又回赠了一包晒干的枇杷花,说是可以预防秋燥。

我那时只觉得神奇,问母亲如何懂得这些。母亲说,都是老一辈传下来的,她不过是记性好一些罢了。我又问,书上可有这些方子?母亲笑道:“书是城里人看的,我们乡下人,有口传心授就足够了。”

后来我离家到恩施州城求学,读到《本草纲目》,果然见有对枇杷的记载:“枇杷叶,味苦,性平,无毒。治肺热咳嗽,及胃热呕哕。”又有:“枇杷核,味苦,性平,无毒。治疝气,消水肿。”我方知母亲的方子,原是有源之水,并非无根之木和乡野无稽之谈。只是书上说得简略,不及母亲用得灵活。

枇杷树年年结果,母亲年年用它治病。树老了,结的果子渐少,母亲的方子却越发精纯。村里人有了病,还是先来找她。后来我中专毕业,分配到宣恩县工作,想接母亲来宣恩县城同住。临行前,母亲在枇杷树下站了许久,摘了几片叶子夹在书里,说是到了城里,若有人咳嗽,还可以急用。遗憾的是那天,村里有人又突发疾病,我接母亲来同住的愿望一直未曾实现,这竟成了我一生的歉疚和遗憾,甚至是一生的伤痛。

有一次,我却梦见母亲来到了我工作的地方。县城里的公寓没有枇杷树。母亲初来时,常常提起老家的那棵,说不知现在是谁在摘它的叶子。我笑她操心太多,老家的枇杷树,自然有村里人照料。母亲摇摇头,说现在的人都信西药,谁还记着这些土方子。我不语,心想或许真是如此。

梦境里,母亲在县城里待不习惯,不足半年便回去了。我打电话回去,她说枇杷树今年结的果子特别多,黄澄澄的挂了一树。我问有没有人摘了吃,母亲沉默了一会,说村里的孩子都进了城,剩下的几个老人,牙口不好,吃不得酸的。

又过了两年,母亲病重。我赶回去时,她已不能起床。院子里,枇杷树依然挺立,只是枝干更加嶙峋,叶子也不如从前茂密。时值深秋,树上自然没有果子,只有几片枯黄的叶子在风中颤动。我多么希望能出现奇迹,这棵枇杷树的叶子能治好母亲的重病。

母亲去世后,二哥和二嫂也相继去了浙江打工,老屋随即空置下来,我便很少再回去。有一年清明,我回老家扫墓,顺道看了老屋。院墙倾颓,院中杂草丛生。那棵枇杷树居然还在,只是半边已经枯死,剩下的半边,竟还挣扎着长出了一些新叶。我站在树下,恍惚间,似又看见母亲摘叶子时的身影。

邻居老伯过来打招呼,说这棵树怕是活不久了,问我要不要砍掉。我摇摇头,说留着吧。老伯叹气道:“你母亲在世时,这棵树可救了不少人。现在村里人有个咳嗽发热,都去买成药,谁还记得枇杷叶能治病呢?”我默然,伸手摘了一片叶子,指间传来熟悉的粗糙触感。

回宣恩县城前,我去拜访了村里的老中医。他已八十多岁,还在给人看病。问起枇杷叶的用法,他眼睛一亮,说了许多,竟与母亲的方子大同小异。我问他现在还有人用这些方子吗?老中医叹道:“少了。年轻人嫌麻烦,不如西药方便。其实这些老方子,用得恰当,效果是极好的,只是……”他摇摇头,没有说下去。

我忽然明白,母亲与那棵枇杷树,代表的是一种正在消逝的生活智慧。这种智慧源于对自然的细致观察,源于代代相传的经验积累,不假文字,不依权威,却在漫长的岁月里护佑了一方乡亲的健康。

如今,老家的枇杷树或许已经枯死,母亲的方子也渐渐被人遗忘。我们得到了便利的现代医疗,却失去了一种与自然相通的直觉,一种不需要仪器检测就能感知身体与草木之间微妙联系的能力。

有时我想,文明的前行,是否一定要以这种遗忘为代价?枇杷叶的绒毛,母亲粗糙的手指,煎药时升腾的蒸汽,这些温暖的记忆,是否只能封存在过去的时光里?

窗外的城市没有枇杷树。我在花盆里种了一棵,三年了,只长到尺许高,叶子稀疏,从未开花。我知道,它永远不会长成老家院中的那棵枇杷树的样子。有一些东西,失去了,便是永远失去了。

唯有在梦中,我还能看见那棵挺拔的枇杷树,看见母亲在树下摘叶子的身影。醒来时,喉间似又泛起了枇杷的酸甜滋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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