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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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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6/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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暴雨后的飞蚂蚁

夏至刚过,天气便显出几分暴戾来。先是闷热,继而乌云密布,终于在某个下午,暴雨倾盆而下。雨点砸在水泥地上,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,竟将地面砸出许多小孔来。

雨停后,我慢慢在院中逡巡。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,混合着草木的清香,倒也颇有一些野趣。忽见地上有许多小孔,孔中正陆续爬出一些小虫来。初时不过三两只,继而愈来愈多,成了千军万马的队伍。这些小虫生得古怪,头黑腰青,背上负着两片薄翼,爬行时颇为迅捷,显出一种奇特的生机。

邻家小儿阿毛,正蹲在地上观看。他大约七八岁,生得黑瘦,眼睛却极亮。“这是飞蚂蚁,”他见我驻足,便仰头道,“爸爸说,它又叫影子虫、青腰虫,学名叫隐翅虫,专在雨后出来。”说着便伸手去捉。那虫倒也机警,未等他手指落下,便振翅飞起,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青色的弧线。

“不要捉它,”我提醒道,“听说这虫有毒。”

阿毛撇撇嘴:“怕什么?我常常捉来玩。”话音未落,他已捏住一只,那虫在他指间挣扎,腰间的青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
黄昏时分,我坐在窗前读书。天色渐暗,便开了灯。不一时,竟有飞蚁自窗缝钻入,绕着荧光灯飞舞。它们飞得极快,忽上忽下,在墙上投下了细碎的影子。古人云“飞蛾扑火”,这飞蚁却也不遑多让,只管向光明之处奔去,全然不顾性命之虞。

一只飞蚁落在我的书页上,我细看它,发现它并非蚂蚁,倒像是某种甲虫。腰身纤细,通体黑亮,唯腰间一道青纹,颇为醒目。它似乎累了,在纸面上稍作停留,又忽地飞起,直扑灯罩而去,撞在滚烫的玻璃上,发出轻微的“啪”的一声,便坠落下来,六脚朝天,再也不动了。

次日清晨,我发现窗台上躺着十余只飞蚁的尸体,有的翅膀残缺,有的肢体扭曲,想是昨夜“殉光”而死的。阳光照在它们身上,那青色的腰纹依然鲜艳,只是再无生机可言。

阿毛的母亲来借盐,见我在扫虫尸,便道:“这虫最是讨厌,专往人身上爬,若是拍死了,毒液沾到皮肤上,会起泡的。”我闻言一惊,想起昨日阿毛捉虫的情景,忙问阿毛可有事。她摆摆手:“那孩子皮实得很,不怕这些。”

午后,我又见阿毛在院中玩耍。他蹲在一处水洼旁,手里拿着一根树枝,正拨弄着什么。走近一看,原来是一群飞蚁在水面挣扎。他用树枝将它们一一挑起,放在干燥处,有的立刻飞走了,有的却已奄奄一息。

“你倒好心,”我说,“昨日不是还捉它们玩吗?”

阿毛头也不抬:“妈妈说它们有毒,叫我别碰。可它们掉在水里,不救就要死了。”

我忽然觉得这孩子有些意思。他前日还以捉虫为乐,今日却成了救星。人心之变,竟比这夏日的天气还要快些。

傍晚,乌云又聚,看来又是一场暴雨将至。阿毛在院中跑来跑去,忙着把几盆小花搬到屋檐下。我问他为何如此着急,他道:“下雨了,飞蚂蚁又要出来了。它们喜欢我的花,老是在花蕊里爬,把花都弄坏了。”

果然,雨后的院子里,飞蚁比昨日更多。它们从各个角落钻出,黑压压的一片,几乎覆盖了整个地面。阿毛这次不再捉它们,也不去救了,只是远远地看着,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。

“怎么,不喜欢它们了?”我问。

“太多了,”他皱着小脸,“而且它们老是往屋里飞,妈妈说要打药了。”

我默然。想起前日他救虫的情景,与今日的厌恶,不过是因数量之多寡而已。人对事物的好恶,往往如此功利。

第三日,阿毛的父亲果然买来了杀虫剂。傍晚时分,他在院子里喷洒,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。我隔窗望去,只见地上落了一层飞蚁的尸体,黑青相间,在夕阳下竟有几分凄艳的美感。

阿毛站在一旁观看,忽然跑过去捡起一只尚未死透的飞蚁,放在手心。那虫挣扎着,青色的腰肢在阳光下闪烁。他看了一会儿,突然将它扔在地上,一脚踩了上去。

“怎么了?”我推开窗问。

他抬头看我,眼里竟有泪光:“它咬我。”

我唤他过来,见他手指上有个小红点,并无大碍。他却哭了起来,说疼得很。我给他涂了一些药膏,他渐渐止了哭声,却又问:“为什么它们要咬我?我昨天还救过它们的。”

我不知如何回答。飞蚁之咬,不过是本能而已,何曾记得什么恩惠?人与虫之间,本就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,一厢情愿的善意,往往换来无情的伤害。

夜里,我做了一个梦。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飞蚁,青腰黑背,在暴雨后的泥土中钻出。四周是无数同伴,我们浩浩荡荡地行进,寻找光明。终于看见一处亮光,便不顾一切地飞去,却撞在透明的障碍上,坠落下来。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我看见一个巨人俯视着我,眼里有好奇,有怜悯,却也有冷漠。

醒来时,天已微明。窗外传来“沙沙”声,原来是阿毛在扫地。昨夜喷洒药水后,院子里铺满了飞蚁的尸体,他正一帚一帚地将它们扫成一堆。

我走出去,见他动作认真,小脸上满是严肃。“扫干净了,妈妈说要撒石灰,不然会生病的。”他向我解释。

我看着那堆虫尸,忽然想起古人的话: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”这小小的飞蚁,在暴雨后出生,趋光而死,生命不过一日之短。人对它们,或好奇,或怜悯,或厌恶,或杀戮,不过是随心所欲而已。而飞蚁对人,又何尝有过真正的认识?它们只是本能地躲避或攻击,至死也不明白那巨大的生物究竟是什么。

阿毛扫完了地,撒上石灰,又用水冲洗了一遍。院子里焕然一新,仿佛从未有过那些小生命的痕迹。只有泥土中无数的小孔,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。

“明天还会下雨吗?”阿毛突然问。

我看了看天:“夏天雨水多,应该还会下的。”

“那飞蚂蚁还会出来吗?”

“会的。只要下雨,它们就会从地里钻出来。”

阿毛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那我就不打它们了。反正它们活不长的。”

我摸摸他的头,不知说什么好。孩子的善良总是如此简单而脆弱,就像暴雨后的小草,稍经践踏便会折断。但或许,正是这种单纯的善意,才是人性中最可贵的东西。

午后,果然又下起了雨。这次的雨不大,绵绵密密地下了一下午。傍晚雨停时,我特意到院子里查看,却不见飞蚁的踪影。泥土中的小孔依然在,但没有虫子爬出。

阿毛也来查看,显得有些失望:“怎么没有了呢?”

“也许是被药杀光了,”我说,“或者时候未到。”

我们等了一会儿,终究没有飞蚁出现。阿毛悻悻地回家了,我站在院子里,忽然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。那些小小的、执着的生命,就这样消失了吗?

夜里,我关了灯,坐在黑暗中。忽然,一点微弱的青光在窗外闪烁。我凑近一看,竟是一只飞蚁,孤独地停在玻璃上,青色的腰肢在月光下微微发亮。它是怎么逃过那场屠杀的?为何此时才出现?我无从得知。

它静静地停在那里,似乎也在看着我。我们隔着玻璃对视,两个完全不同的生命,在这一刻有了某种奇妙的联系。然后,它振翅飞起,消失在夜色中。

第二天清晨,我在窗台上发现了它的尸体。它是昨夜唯一的一只飞蚁,也是最后的一只。我小心地捏起它,放在掌心。阳光下,它的青色腰纹依然鲜艳,翅膀透明如纱。这么小的生命,却也有它的美丽与尊严。

我走到院中的一棵树下,挖了一个小坑,将它埋了进去。阿毛看见了,跑过来问我在做什么。

“埋葬一只飞蚂蚁,”我说,“最后的一只。”

阿毛蹲下来,帮我填平了土,又找了一片树叶盖在上面。“它不会再咬人了,”他认真地说,“因为它死了。”

我点点头。是啊,死了就不会再咬人了。活着的一切伤害与误解,在死亡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。唯有生命本身,无论多么微小短暂,都值得尊重与纪念。

夏天还长,暴雨还会再来。但那些青腰黑背的小生命,却不会再从泥土中钻出了。它们来过,活过,然后消失,如同无数微小而执着的灵魂,在追寻光明的路上,燃烧殆尽。

而我和阿毛,以及所有的人类,又何尝不是如此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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