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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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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6/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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磨声里的光阴

石磨这东西,如今在城里还是乡下,怕是很少见了。然而在我小的时候,老家却是家家户户必备的东西。它黑黢黢地蹲在灶房一角,像一头驯顺的老兽,随时准备为主人服役。

我家的石磨是祖上传下来的,上下两扇,青石凿就,边沿已被无数双手磨得发亮。上扇侧面凿了两个小孔,插进一根木杠,便是推磨的把柄。这木杠不知换过多少根,每一根都浸透了汗水和手掌的油脂,亮得能照见人影。

立春前后,磨声最是勤快。母亲早早泡了黄豆,预备做豆腐过年。天还未明,灶间便响起了“吱呀吱呀”的声响。我蜷在被窝里,听那声音由慢而快,由生涩而圆熟,便知道母亲的手已经推开了筋骨。待我披衣起身,灶间已弥漫着豆腥气,石磨槽口垂下一些乳白的浆汁,滴入木桶,积成了一片小小的、晃动的月亮。

“小寒大寒,杀猪过年。”磨豆腐的日子,必是选在腊月二十前后。这时节,村中的石磨声此起彼伏,仿佛在相互应答。我常常蹲在磨边,看母亲的手一推一拉,青白的指节时隐时现。石磨转动时,上扇边缘会现出一道白线,那是豆粒被碾碎的痕迹。母亲额上渗出了细汗,却不肯歇息,说是磨顺了手,一鼓作气才好。

惊蛰过后,磨声便渐渐少了。石磨闲下来,成了我玩耍的去处。我常将玉米或麦粒撒进磨眼,使劲推那木杠,看碾出的面粉如金粉般簌簌落下。嘎嘎见了便大声骂起来:“外孙子呢,作孽!你怎么要糟蹋粮食?”但骂归骂,到底舍不得真打。她只絮絮地说:“石磨是有灵性的,你糟践它,它会记仇,以后磨出的面就粗了,也不香了。”

清明时节,石磨又忙碌起来。这时磨的是糯米,预备做青团。嘎嘎采了嫩艾,捣出碧绿的汁液,和在糯米面里。我帮着推磨,手臂酸得抬不起来,却闻着那清香,竟不觉得苦。磨好的糯米粉摊在竹匾里,像一汪新绿的湖水。嘎嘎的手在粉堆里搅动,忽然就捧出一把,撒在我的脸上,我便成了白面小鬼,惹得一屋子人笑声一片。

夏至那天,照例要磨新麦。这是大事,须得选个黄道吉日,来一个仪式感,焚香祭磨。父亲从仓里舀出第一瓢新麦,郑重地倒入磨眼。石磨转动时,发出沉闷的轰鸣,仿佛一头苏醒的野兽。麦粒在两扇石头间碎裂,散发出阳光的味道。母亲在磨旁支了箩,筛出的头道面雪白如银,专留着蒸供品祭祖。我偷捏一团生面塞进嘴里,满口清甜,却被面粉呛得直连声咳嗽。

大暑前后,石磨难得清闲。乡亲们用它来碾辣椒、花椒和豆瓣,预备做酱。这时节推开任何一家的门,都能看见石磨旁堆着红艳艳的辣椒,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辛香。女人们边推磨边唠家常,说到兴起,笑声震得屋檐下的燕子扑棱棱飞走。汗水混着辣椒汁流进眼睛,辣得人直流泪,却无人肯歇手。磨好的辣椒酱装进瓦罐,封上油纸,便是未来一年的下饭菜。

秋分那天,嘎嘎总要磨绿豆。她说这时节的绿豆最解毒,磨粉做糕,能防秋燥。我嫌绿豆糕有一股豆腥气,不肯多吃。嘎嘎便叹气:“你们这些孩子,没挨过饿,不知道粮食的金贵。”她讲起饥荒年月,石磨日夜不停地碾树皮、草根,磨得石头都薄了一层。我听得悚然,再看那石磨,忽然觉得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,目睹过太多生死。

霜降前后,石磨声渐渐稀疏。农事已毕,乡亲们有了闲暇,便聚在某家院子里,边推磨边说古。张家的石磨最大,能容四人同推,于是成了聚会的好去处。男人们推磨,女人们添料,孩子们在大人腿间穿梭嬉闹。磨的是玉米,金黄的颗粒瀑布般泻入磨眼,碾出的粗粉用来熬粥,温暖一冬的肠胃。有时磨着磨着,不知谁起了头,众人便合唱起山歌,歌声混着磨声,飘出老远。

冬至那天,石磨必须停歇。嘎嘎说,这天是天地交泰之时,万物都要休息,石磨劳累了一年,也该喘口气。她用红纸剪了“福”字,贴在磨上,又摆了一碗糯米饭作供品。我趁她不注意,偷吃了供饭,竟觉得格外香甜。

小寒大寒之间,村中的老人相继离世。我记得张婆婆走的那晚,她家的石磨突然裂了缝。乡亲们说,那是张婆婆带走了推磨的力气。出殡那天,八个壮汉抬着棺材,后面跟着长长的送葬队伍。路过张家的磨房时,众人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。那裂了缝的石磨静静立在墙角,像个佝偻的老妇,再也不能挺直腰杆。

后来我离了乡,进了异地的县城。城里的面粉雪白细腻,装在印着洋文的袋子里,拆开就能用。有一次,我在超市看见一台电动石磨模型,做得惟妙惟肖,投币后还会发出“吱呀”声。我站在那里听了很久,那声音却怎么也不像记忆中的模样。

去年回乡,发现老屋的石磨不见了。二嫂说现在都用机器磨面,谁还费那个力气。她带我去看新买的电动磨粉机,一按开关,轰隆隆直响,十分钟就磨好了从前半天的量。我伸手摸那铁皮外壳,冰凉光滑,没有石头的半点温润。

夜里,我做了一个梦,听见“吱呀——吱呀——”的声响。循声走去,看见嘎嘎和母亲在推磨,身影透明如纱。我想喊她们,却发不出声音。醒来时,枕上湿了一片。窗外,一弯月亮悬在树梢,像石磨槽口滴下的最后一滴豆浆。

如今想来,石磨转动的声音里,藏着整个村庄的节气。立春的豆腥,清明的艾香,夏至的麦浪,秋分的绿豆,冬至的红纸……每一转都是一日,每一圈都是一年。人在推磨,磨也在推人,推着推着,孩子大了,大人老了,老人没了。

石头不会说话,却记得每一双手的力度和温度;磨盘不会流泪,却咽下了无数滴汗水和血水。而今那些与石磨相伴的岁月,也如面粉般簌簌落尽,再也收不回来了。但在这无尽的转动声音里,乡亲们磨合了情感,也磨合了光阴。

只有记忆深处,还响着那“吱呀——吱呀——”的声音,像一首永不完结的歌谣,在时光里慢慢转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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