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至日,太阳行至黄经九十度,直射北回归线,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日。此后,日光渐短,阴气始生。
古人云:“日长之至,日影短至,故曰夏至。”我一直不怎么注意这些节气的变化,总觉得是乡下农人的事,与我这等闲人无关。然而今年的夏至,却因一桩小事,忽然使我对节气留意起来。
那日清晨,我照例在街道巷口的老槐树下买豆浆。卖豆浆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,姓张,街坊邻居都唤他老张。他每日寅时即起,磨豆煮浆,卯时便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木车到巷口叫卖。老张的豆浆浓稠得很,上面结一层薄薄的豆皮,用筷子一挑,能揭起完整的一张来。我每每看他揭豆皮,总觉得那动作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韵律,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。
“今儿个夏至了。”老张一面舀豆浆,一面说道。
“是吗?”我漫应着,并未放在心上。
“夏至吃面,您不来一碗?”他指了指车旁的小桌,上面果然摆了几碗凉面,黄瓜丝儿切得极细,辣椒油红艳艳的浮在面上。
我本不饿,但见他殷勤,便要了一碗。面是过了凉水的,筋道爽滑,拌了芝麻酱、蒜泥、葱末和香醋,吃下去,额头立刻沁出细汗来。老张见我吃得香,咧嘴笑了,露出几颗参差不齐的黄牙。
“夏至面,冬至饺,这是老规矩了。”他说,“我小时候,家里穷,夏至这天,我娘总要想法子弄点白面,给我们兄妹几个下碗面吃。她说,吃了夏至面,一天长一线。虽说是一句哄孩子的话,可这习惯,我倒是一直记着。”
我点点头,忽然想起幼时,我的母亲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,只是年长日久,早已忘却了。如今听老张提起,竟有一些恍惚的记忆。
午后,我无事,便信步往城郊的荷塘走去。这荷塘原是废弃的砖窑取土留下的洼地,年深日久积了水,不知何时被人种了莲藕,竟成了一处景致。
夏至时节的荷塘,正是极盛的时候。荷叶大如伞盖,密密层层地铺在水面上,阳光照下来,映得叶子边缘微微透明,能看清叶脉的纹路。粉白的荷花从叶间探出头来,有的含苞待放,有的已经盛开,露出嫩黄的花蕊。微风过处,荷香阵阵,夹杂着水汽的清凉,使人精神为之一爽。
荷塘边有一个卖莲蓬的老妇人,头戴一顶褪了色的蓝布帽子,坐在小板凳上,面前摆着几束刚摘的莲蓬。莲蓬青翠饱满,莲子隐约可见。我买了一束,剥开一颗,莲子的清甜中带着微微的苦味,倒也别致。
“今年荷花开得好啊。”我对老妇人说。
“是啊,”她抬头望了望荷塘,“比去年强多了。去年这时候,水浅,荷叶都蔫头耷脑的。今年雨水足,你看那叶子,多精神。”
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果然见荷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,仿佛在点头称是。几只蜻蜓在水面上盘旋,时而停在荷尖上,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“您在这儿卖莲蓬多久了?”我问。
“有十来年了吧,”老妇人掰着手指算了算,“自从老头子走了,我就靠这个过活。好在荷花年年开,我也就年年有口饭吃。”
她说这话时,语气平淡,既无悲戚,也无怨怼,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。我忽然觉得,这荷塘,这荷花,这卖莲蓬的老妇人,与夏至这个节气竟如此相配。盛极之时,已见衰微之兆;繁华背后,自有恒常的寂寞。
傍晚归家,路过巷口,见老张正在收摊。木车上的豆浆桶已经空了,只剩下几个碗筷尚未收拾。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斜斜地投在青石板路上。
“回来啦?”老张招呼我,“荷塘那边热闹不?”
“还好,”我说,“荷花正开着呢。”
“是时候了,”他点点头,“夏至前后,荷花最盛。再过一些日子,就该结莲蓬了。”
我忽然想起手中的莲蓬,便分了一半给他。老张道了谢,接过去剥了一颗放进嘴里。
“甜,”他眯起眼睛,“比我小时候吃的还甜。”
“您小时候也常吃莲蓬?”
“可不,”他来了兴致,“我家就在城东的芦苇荡边上。夏天一到,我和几个小伙伴就光着屁股往水里钻,摸鱼捉虾,采莲蓬。有一回,我为了摘一个特别大的莲蓬,差点陷进淤泥里出不来,幸亏隔壁王叔路过,用竹竿把我拉了上来。回家后,我爹知道了,结结实实给了我一顿揍。”
他说着笑了起来,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。我忽然发现,老张其实并不老,只是长年的风吹日晒,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沧桑了许多。
“后来呢?”我问。
“后来?”他愣了一下,“后来芦苇荡填了,盖了工厂。王叔早死了,我爹也走了好些年了。就剩下这莲蓬,还是那个味儿。”
他说这话时,夕阳正好照在他的半边脸上,使那粗糙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金红色。我忽然觉得,老张就像那些莲蓬,外表粗粝,内里却藏着岁月的甘甜与苦涩。
入夜,我躺在床上,辗转难眠。夏至的夜晚并不凉爽,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黏稠的热度。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,更显得夜的寂静。我起身开窗,看见一轮满月悬在中天,清冷的光辉洒在屋顶和树梢上,与白天的炽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我想起白天见到的荷花、莲蓬、老张和卖莲蓬的老妇人,想起他们谈及过去时那种平静的语气。夏至,这个白昼最长的日子,仿佛是一个时间的节点,连接着记忆与现实,繁华与寂寥。在这一天,阳光直射北回归线,然后开始它的南归之旅;在这一天,荷花盛开到极致,然后慢慢走向衰败;在这一天,人们吃着夏至面,谈论着过去的夏天,然后继续向前走去。
次日清晨,我照例去买豆浆。老张的木车依然在槐树下,豆浆的香气依然浓郁。不同的是,今天的豆浆车上多了一篮新鲜的莲蓬。
“昨儿个您给的莲蓬,我拿回家,老婆子说好多年没吃过了,高兴得很。”老张笑着说,“这不,今儿一大早,我就去荷塘那边批了些来,搭着豆浆卖。夏至了,该吃点新鲜莲子。”
我买了一束莲蓬,又要了一碗豆浆。豆浆的热气在晨光中袅袅上升,莲蓬的清香混合着豆香,竟有一种奇妙的和谐。
“您说,”我忽然问道,“为什么夏至要吃面呢?”
老张擦了擦手,想了想:“老辈人说,夏至日最长,吃了面,日子就‘长长久久’。其实啊,我看就是因为夏天到了,新麦下来了,面多,人们找个由头吃顿好的罢了。”
这个朴素的解释让我哑然失笑。是啊,节气,习俗,说到底不过是人们与自然相处的方式,是对时间的标记与纪念。就像这豆浆,这莲蓬,这夏至面,平凡中自有其深意。
夏至过后,白昼确实一天短似一天。我注意到,老张收摊的时间越来越早了。荷塘的荷花也开始凋谢,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的莲蓬。卖莲蓬的老妇人面前的莲蓬堆得越来越高,价格却越来越便宜。
“莲蓬老了,”她说,“再不吃,就太苦了。”
我买了几束,果然不如夏至时的鲜嫩甜美,多了几分苦涩。但这苦涩并不令人讨厌,反而有一种成熟的韵味,使人想起生命的另一个面向,不是只有甜美才值得品尝,苦涩亦是滋味中不可或缺的一种。
夏至已过,盛夏正式来临。阳光更加炽烈,仿佛要把积蓄了一年的热情全部倾泻下来。人们躲在树荫下、屋檐下,摇着蒲扇,喝着凉茶,等待着暑气的消退。而我知道,在不知不觉中,阴气已经开始滋长,秋天的脚步正在逼近。
这就是夏至,一个看似平常却蕴含深意的节气。它提醒我们,在最灿烂的时刻,衰败已经开始;在最漫长的白昼,黑夜正在积蓄力量。而生活,就像老张的豆浆和夏至面,就像荷塘的莲花和莲蓬,在平凡中蕴含着永恒的循环与更替。
夏至之后,我开始留意每一个节气的变化。它们不再是日历上冰冷的文字,而是与人们的饮食、劳作、记忆紧密相连的活的存在。我学会了在适当的时候吃适当的东西,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,不是因为迷信,而是为了与这天地万物保持一种和谐的节奏。
老张依然在巷口卖他的豆浆,只是木车的吱呀声似乎比从前更响了。荷塘的莲蓬已经采尽,只剩下枯黄的荷叶挺立在水面上,等待秋风的收割。卖莲蓬的老妇人改卖炒栗子了,她说,等来年夏天,荷花再开的时候,她还会回来。
而我,在这个夏至过去后的日子里,常常想起那碗夏至面的滋味,想起老张说的“吃了夏至面,一天长一线”。虽然知道这不过是一句俗话,却莫名觉得其中有一种朴素的生活智慧。在时间的流逝中,我们总要抓住一些什么,纪念一些什么,才能感觉到自己真实地活着。
夏至已过,夏天正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