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父的丧事,竟成了喜事。
他活了九十九岁,终于在一个无风的清晨,被晨光裹挟着离开了人世。那时节,院子里那株老槐树正开着花,香气浮动,仿佛特意为他的离去铺了一条香径。乡亲们都说,这是喜丧。
祖父有四个儿子。我的父亲排行老大,五十六岁因肝腹水疾病便撒手人寰。二爸和三爸亦复如此,皆在五十余岁的光景,相继陪着他们的大哥离世。唯有幺爸尚在人世,却也已是白发苍苍。祖父的四个儿媳中,除我的母亲活到69岁外,其余三位婶娘都在三四十岁的年纪,便匆匆走完了人生路程,后来的三个婶娘都是几个叔叔的续弦。而祖父,却像一棵老松树,任凭风吹雨打,始终屹立不倒,直至九十九岁高龄,方才寿终正寝。
灵堂设在老宅的正厅。白布幔帐间,祖父安详地躺在那里,面容平静,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。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,却少见悲戚之色。相反,人们脸上多带着笑容,嘴里说着“高寿”“福气”之类的话。院子里甚至摆了几桌酒席,孩子们跑来跑去,嬉笑打闹,丝毫不觉这是丧事。
“九十九岁,够本了。”村里的王老汉拍着大腿说,“这样的丧事,该高兴才是。”
我站在一旁,听着这些话语,心中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。祖父的长寿,竟是以儿子儿媳们的短命为代价的吗?抑或这不过是命运无心的安排?
记得小时候,祖父常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,眯着眼睛晒太阳。我们这些孙辈围在他的身边,他便用那沙哑的声音讲述往事。他说起年轻时如何跋山涉水去贩盐,如何在战乱中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。他的故事里,总有一种坚韧,一种无论遭遇什么都要活下去的固执。
“活着,比什么都强。”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。
而今想来,祖父确实将这句话践行到了极致。他的三个儿子和三个儿媳相继离世时,我从未见他号啕大哭。他只是沉默,然后继续生活。父亲去世那年,祖父已经八十多岁了。他独自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,站了整整一个下午。回来时,眼睛红红的,但腰板依然挺直。
“人总有一死。”那天晚上,他对悲痛万分的我说,“活着的人,得替死了的人好好活。”
祖父的房间里,一直挂着四个儿子的照片。每张照片下面,都标注着生卒年月。三个儿子的寿命加起来,才抵得上他一个人活得长。这组数字,像一道残酷的算术题,摆在所有来人面前,却无人敢去计算。
丧事的第三天,按习俗该出殡了。清晨,幺爸领着我们从老宅出发,抬着祖父的棺材,缓缓向祖坟走去。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,一阵风吹过,槐花纷纷扬扬地落下,撒在棺材上,像是最后的送别。
“你爹爹这辈子,值了。”幺爸突然对我说,“他送走了自己的老伴、三个儿子和三个儿媳,现在轮到我们送他。这是自然之理。”老家都称爷爷叫爹爹,意为爹的爹。
我望着幺爸佝偻的背影,忽然意识到,他也已经六十多岁了。祖父的长寿基因,似乎并未遗传给他的子女。生命的长短,原来如此不公。
下葬时,阳光正好。泥土一铲一铲地覆盖在棺材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没有人哭泣,仿佛看见离世的祖母也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手里攥着一块白手帕。如果她还在世的话,她也应该九十多岁了,白发稀疏,脸上的皱纹像是记录岁月的沟壑。
“你爹爹走得好。”夜梦里,我梦见祖母对我说,“没受一点罪,自己穿好了寿衣,躺在床上,就这么去了。这是修来的福分。”
梦境里,我搀扶着祖母,感受着她手臂上松弛的皮肤和凸起的骨头。她的话让我想起祖父生前常说的一句:“死不可怕,怕的是不得好死。”因为他的三个儿子,都在病床上折磨了几个月,不得已才咽下最后一口气。咽气时,都瘦得不成人形。
祖父确实得了个好死。但那些早逝的儿子儿媳们呢?他们的死,又算什么呢?
丧事过后,亲戚们陆续离去。老宅忽然安静下来,只剩下幺爸、幺婶和几个孙子孙女。傍晚,我独自走到祖父生前常坐的藤椅旁,发现扶手上还留着他手掌的压痕。我轻轻抚摸着那些痕迹,仿佛能感受到他残留的温度。
“在想什么?”幺爸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。
“在想爹爹的长寿。”我如实回答,“还有……其他人的短命。”
幺爸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坐在祖父的藤椅上。椅子发出吱呀的声响,像是在抗议换了主人。
“寿命长短,谁说得准呢?”幺爸望着远处的山峦,“你爹爹常说,活着就要像那山上的松树,能活一年是一年。至于为什么有的树活得长,有的树活得短……谁知道呢?”
我想起祖父晚年常做的一件事,数豆子。每天早上,他都会从罐子里数出十颗黄豆,放进一个小碗里。他说这是记日子,每过一天,就数一颗豆子。我曾笑他迂腐,现在想来,那或许是他对生命的一种敬畏,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珍惜。
“你爹爹活了九十九年,经历了太多生死。”幺爸继续说,“他送走了父母,送走了兄弟,送走了老伴,也送走了三个儿子和三个儿媳……每次,他都选择继续活下去。这不是冷漠,而是一种超乎寻常的……勇气。”
夜幕降临,老宅里点起了灯。灯光透过窗户,在院子里投下了斑驳的影子。我忽然明白,祖父的长寿并非对逝者的背叛,而是一种倔强的胜利。他用自己漫长的生命,证明了活着本身的价值。
喜丧之所以为喜,不仅因为逝者高寿,更因为生者从中看到了生命延续的可能。在无常的命运面前,能够寿终正寝已是一种奢侈的幸福。而那些中途离场的人,他们的生命虽短,却也曾在某个时刻,鲜活地存在过。
夜深了,我躺在床上,听着老宅里熟悉的声音。土木结构的轻微响动,远处偶尔的犬吠,还有风吹过槐树的沙沙声。这些声音,祖父听了近一个世纪。如今,他再也听不到了。但老宅还在,槐树还在,生命还在以各种形式延续着。
明天,我将离开这个村庄,回到城市继续我的生活。但我知道,祖父的影子会一直跟随着我。他九十九年的人生,教会我的最后一课是,死亡可以是喜事,只要生命曾经真正地活过。
喜丧过后,生活继续。这大概就是对逝者最好的纪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