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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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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6/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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芒种,沉甸甸的收获

芒种到了,天气便热得厉害。太阳从清早就显出凶相,那光芒如铁水般倾泻下来,灼得人的皮肤发烫。田里的麦子黄了,沉甸甸的穗子低垂着头,在微风中轻轻摇晃,仿佛在向农人作最后的告别。

那年芒种时节,我携妻子回到故乡去。我坐在老屋的门槛上,望着对面的麦田。那里有三五个农人正弯腰收割,镰刀在阳光下闪着白光,一起一落,麦秆便顺从地倒下。汗水从他们黝黑的脸上滚下,滴在干裂的土地上,立刻就被吸干了,连一点痕迹也不留。

“幺爷爷,喝口水吧。”大哥的小孙子捧着粗瓷碗过来,碗里的水晃荡着,映出他稚嫩的脸。

我接过碗,水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,凉丝丝的。喝了一口,那股凉意便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,驱散了些许暑气。小孙子蹲在我的身边,眼睛却盯着田里看。

“幺爷爷,为什么麦子黄了就要割掉呢?它们看起来还活着呀。”

我摸摸他的头,这小家伙才六岁,对农事一窍不通。他的父亲,我的侄子,在城里打工,一年难得回来几次,小孙子便由大哥和大嫂带着。

“麦子黄了就是熟了,熟了就得收。若是不收,一场雨下来,麦粒就会掉在地上,白白糟蹋了。”

“那麦子会不会疼?”

我愣了一下,不知如何回答。这小脑袋里装的想法,倒是我从未想过的。麦子会疼吗?我看向那些被割倒的麦子,镰刀划过它们的茎秆时,是否会发出无声的尖叫?这念头让我心头一颤。

“幺爷爷也不知道。”我最终这样回答。

小孙子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,噘着嘴跑开了。我继续望着麦田,思绪却飘远了。

记得我小的时候,芒种时节是最忙的。天不亮就得起床,跟着父亲下地割麦。那时没有现在这些机器,全靠一双手。手掌磨出血泡,腰弯得直不起来,太阳晒得头皮发烫。但父亲从不叫苦,他说这是老天爷赏饭吃,再苦也得受着。

有一年芒种,我十四岁,正是叛逆的年纪。看着同学们有的继续读书,有的进了城里的工厂,唯独我还得在这田里挥汗如雨,心里便憋着一股无名火。那天特别热,我割着割着,突然把镰刀一扔,对着父亲吼道:“凭什么我就得一辈子种地!”

父亲直起腰,抹了一把汗,什么也没说。他默默地捡起我的镰刀,继续割他的麦子。那天晚上,我赌气没吃饭,躲在屋里。半夜饿醒了,却看见灶台上放着一碗凉面,旁边还有两个煮鸡蛋。我知道那是父亲留的,他从来不会说什么,但总是用默默的行动来表达。

第二天一早,我又跟着他下地了。那把扔出去的镰刀,后来我用它割了十多年的麦子。

“老伴儿,发什么呆呢?”妻子的声音把我拉回到现实。她提着篮子从菜园里回来,篮子里装着刚摘的黄瓜和茄子,还带着清晨的露水。

“想从前的事。”我站起身,接过篮子,“今年的麦子长得不错。”

“是啊,老天爷开眼。”妻子擦了擦汗,“就是太热了,得给地里的人送点绿豆汤去。”

我点点头。妻子虽然嘴上总是抱怨,但心地最软。她立刻煮了一大锅绿豆汤,放凉给地里干活的人送了去。

午后,我带着小孙子去田里送汤。太阳正当头,晒得人头晕眼花。地里的农人见我们来了,都停下活计,聚到树荫下休息。他们接过碗,咕咚咕咚地喝着,喉结上下滚动,像是要把这清凉一口气灌进五脏六腑。

“老吴啊,你这孙子长得真俊。”王老汉抹着嘴说,“将来肯定有出息,不用像咱们这样在土里刨食。”

我笑笑没说话。小孙子却突然问:“王爷爷,割麦子的时候,麦子会疼吗?”

大伙儿都愣住了,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。王老汉笑得直咳嗽,拍着大腿说:“这小崽子,问得稀奇!麦子是庄稼,哪知道疼不疼的!”

小孙子被笑得有一些窘迫,躲到我的身后。我摸摸他的头,对众人说:“童言无忌,童言无忌。”

回家的路上,小孙子一直闷闷不乐。我知道他是为刚才被笑话的事不高兴。

“幺爷爷,麦子真的不会疼吗?”他又问。

我蹲下身,与他平视:“幺爷爷想告诉你一个秘密。”

他眼睛一亮,凑近了一些。

“幺爷爷小时候也问过类似的问题。我问你曾祖父,我们吃的猪啊鸡啊,它们被宰的时候会不会疼。你曾祖父说,万物有灵,被杀的牲畜会疼,被割的庄稼也会疼。”

“那为什么还要割麦子呢?”

“因为这是自然之理。麦子长了穗,就是为了结籽繁衍。我们收了麦子,留下种子明年再种,麦子的生命就在这种子里延续下去了。你看——”我指向路边的一株野麦,“那是去年收割时掉落的麦粒长出来的。麦子用自己的方式活着呢。”

小孙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我知道他未必真明白,但至少他得到了一个不是笑话的回答。

晚上,我躺在床上,听着窗外蟋蟀的鸣叫,怎么也睡不着。妻子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,月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,在地上画出了一个方形的光斑。

我想起了白天小孙子的问题。麦子会疼吗?这个问题看似幼稚,却让我这个从农村长大的成年人陷入了沉思。虽然没有种一辈子的地,但也收割了无数庄稼,我却从未想过它们是否会感到疼痛。村里的乡亲们总是说“靠天吃饭”,把丰收归功于老天爷,把歉收归咎于天气,却很少思考我们与土地、与庄稼之间的关系。

镰刀割过麦秆的瞬间,是否有一个微小的生命正在结束?而我们咀嚼馒头时,是否在吞食某种形式的死亡?这种想法让我胸口发闷。

第二天一早,我又去田里看收割的情况。麦子已经割了大半,金黄的麦茬在晨光中挺立,像一片小小的墓碑。农人们正在打捆,把麦子一捆捆地立起来晾晒。空气中弥漫着麦秆的清香,混合着泥土的气息。

我蹲下身,抚摸着一根被割断的麦秆。断口处还渗出些许汁液,沾在我的手指上,黏黏的。我突然觉得,这或许就是麦子的“血”吧。

“老吴,研究啥呢?”张老汉走过来问。

“没什么,就是看看今年的麦秆粗不粗。”我随口答道,站起身拍了拍手。

“粗着呢,肯定是个好收成。”张老汉咧嘴笑了,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,“我儿子从城里打电话来,说今年麦价不错,能卖个好价钱。”

我点点头。张老汉的儿子在粮站工作,消息灵通。这些年,年轻人都不愿种地了,纷纷往城里跑。留下的都是我们这些老骨头,还有几个实在走不了的。

“你儿子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帮忙吗?”我问。

张老汉的笑容僵了一下:“他说厂里忙,请不了假。”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不过寄了钱回来,让我雇人收。”

我没再说什么。我的侄子何尝不是如此?去年春节回来待了三天就走了,说是公司加班有双倍工资。小孙子长到六岁,父子俩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恐怕不到半年。

中午回家,看见小孙子正趴在院子的石板上画画。我凑近一看,画的是一片麦田,麦穗都长着笑脸,旁边还有几个小人拿着镰刀。

“幺爷爷,你看,这是不疼的麦子。”他指着画说。

我心头一热,把他搂在怀里。这小家伙,竟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了那个难题。

芒种的第三天,开始打麦了。脱粒机的轰鸣声响彻整个村庄,金黄的麦粒如瀑布般从机器里涌了出来,堆积成了小山。人们围着机器忙碌着,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。

我抓了一把麦粒,让它们从指缝间流下。麦粒饱满坚硬,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。这就是生命的力量啊,一粒麦子落入土中,经历秋冬的蛰伏,春天的萌发,夏天的生长,最终结出数十倍于自身的果实。而我们农人,不过是这循环中的一环罢了。

傍晚时分,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打断了打麦的工作。人们慌忙用塑料布盖好麦堆,各自跑回家去。雨点大而稀疏,砸在地上激起了一朵朵小泥花。

我站在屋檐下看雨,小孙子挨着我,伸出小手去接檐头滴下的水珠。

“幺爷爷,雨水是不是麦子的眼泪?”他突然问。

我怔了怔,随即明白他指的是被割的麦子。这小脑袋瓜里,怎么尽是这些奇思妙想?

“也许是吧。”我轻声说,“但麦子的眼泪是甜的,你尝尝。”

他接了一滴雨水放进嘴里,然后皱起眉头:“明明是淡的,不甜。”

我笑了:“等麦子晒干了,磨成面粉,做成馒头,那时候你就知道它的眼泪有多甜了。”

雨很快就停了,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,夕阳的余晖斜射下来,照在湿漉漉的麦垛上,折射出金红色的光芒。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麦子的清香,沁人心脾。

晚上,我做了一个梦。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株麦子,在田里随风摇摆。我能感受到根须在泥土中伸展,汲取水分和养分;能感受到阳光照在叶子上,进行着奇妙的光合作用;能感受到穗子渐渐饱满,沉甸甸地压弯了茎秆。

然后,我看见农人拿着镰刀走来。恐惧攫住了我,我想逃,但根深深扎在土里,动弹不得。镰刀挥下的一瞬间,我惊醒了。

窗外,天刚蒙蒙亮。我披衣起床,走到院子里。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,晨星还未隐去。空气中带着昨夜雨后的湿润,清凉宜人。

我忽然明白了什么。麦子是否会疼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们对待粮食的态度。每一粒麦子都凝聚着天地的精华和农人的汗水,都是生命的延续。我们收割麦子,不是为了毁灭,而是为了延续,延续麦子的生命,也延续我们自己的生命。

妻子起床做早饭时,发现我已经煮好了粥,还炒了两个小菜。

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?”她惊讶地问。

“睡不着,就起来了。”我盛了一碗粥给她,“今天我去打麦,你在家歇着吧。”

“哟,老吴这是怎么了?突然这么体贴?”妻子狐疑地看着我,但眼角的笑意藏不住。

小孙子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,我把他抱到凳子上,给他盛了一碗粥。

“幺爷爷,我昨晚梦见麦子了。”他边喝粥边说。

“哦?梦见什么了?”

“梦见麦子跟我说谢谢。”

我和妻子对视一眼,都有一些惊讶。

“它为什么说谢谢?”妻子问。

“因为我们要是不收它,它的宝宝就不能变成馒头和面条了。”小孙子认真地说,“它说它的宝宝想被人吃掉,这样就能跑到人的肚子里去旅行了。”

我喉咙突然有一些发紧,低头喝了一大口粥,掩饰自己的失态。这小家伙,竟说出这样有智慧的话来。

早饭后,我独自走向麦场。晨光中,麦垛上还挂着雨珠,晶莹剔透。我伸手抚摸着麦捆,感受着它们粗糙的质感。

也许,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是否疼痛,而在于是否完成了自己的使命。麦子的使命是结出果实,农人的使命是收获和播种。在这无尽的循环中,我们各自扮演着自己的角色,共同演绎着生命的伟大戏剧。

芒种时节,是收获,也是新生。割下的麦子会变成粮食,而留下的麦种,将在下一个轮回中再次破土而出。

我抬头望向远方,田埂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农人走向麦场。新的一天开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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