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野渡河的水,向来是极清的。清得能照见人影,清得能数清河底的卵石,清得能看清那些游弋于石缝间的小鱼。这水,夏日里被太阳晒得温热,冬日里却刺骨地寒。河水从我家门前流过,带着上游山林的秘密,也带着两岸人家的悲欢。
李二爷常说:“这河水啊,看着清,底下深着呢。”他的皱纹里夹着河风刮来的沙粒,眼睛里沉淀着几十年的河水浪花。李二爷的渔网总是补了又补,像他的人生一样,满是补丁,却仍在坚持。他捕鱼时,总带着一个葫芦瓢,舀一瓢河水喝下,说这是“认河”,让河水认识你,它才不会害你。
我十岁那年,亲眼看见野渡河如何收走了第一条人命。那是七月里最热的一天,知了叫得人心烦。王家的铁蛋和几个半大小子下河洗澡,他们光着膀子,皮肤晒得黝黑发亮。铁蛋一个猛子扎下去,说要摸一块好看的石头给他娘。水面上的波纹渐渐平息,岸上的笑声也渐渐停止。当大人们把铁蛋捞上来时,他的手指间真的攥着一块鹅卵石,圆润光滑,像是被河水打磨了上千年。
王婶的哭声,在河面上飘荡了三天。那哭声里,有一种奇怪的韵律,时而高亢,时而低沉,像是某种古老的招魂曲。第四天清晨,我看见王叔蹲在河边,把铁蛋的衣裳一件件放进水里,看着它们被河水带走。“让他带着自己的衣裳走,免得在那边受冻。”王叔说这话时,眼睛盯着河水,像是在跟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。
野渡河教会了我,关于死亡的种种形态。张老师的死最有读书人的体面。他被找到时,眼镜还端正地架在鼻梁上,手里的教案本虽然湿透了,但字迹依稀可辨。村里人说,张老师是去阴间给小鬼们上课了。下葬那天,他的学生们在坟前齐声背诵《三字经》,声音稚嫩却整齐,惊飞了河边的一群白鹭。
赵三的死,则充满了荒诞。那根把他打入水中的竹子,后来被做成了他棺材的底板。出殡时,八个壮汉抬着棺材,那根竹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,像是赵三在抗议这样的安排。赵三的老婆,抱着三个月大的孩子跟在后面,孩子的哭声和竹子的吱呀声混在一起,成了赵三生命的最后注脚。
河水最凶猛的那年夏天,冲走了七个人。其中有个外乡来的货郎,没人知道他的名字,只知道他卖的芝麻糖特别香。货郎的尸体卡在下游的桥墩处,身上的货担居然还完好无损。村里的孩子们,分吃了那些被水泡发的芝麻糖,都说比平时的更甜。大人们听了,只是摇头,却也不忍心把糖从孩子嘴里夺走。
刘婆婆是村里最懂河水的人。她丈夫三十年前被洪水卷走时,只留下了一只鞋。刘婆婆把那只鞋供在堂屋的神龛上,每天上一炷香。她说:“河神也是神,得敬着。”她儿子淹死后,她又往神龛上添了一顶帽子。村里人都说刘婆婆疯了,可每到初一和十五,还是有人偷偷往她家门口放一些米面,谁知道河神会不会迁怒于整个村子呢?
夏天的傍晚,野渡河最是热闹。女人们蹲在青石板上捶打衣服,棒槌声此起彼伏;男人们坐在河滩上抽烟,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;孩子们光着屁股在浅水处嬉戏,溅起的水花在夕阳下变成金色。这时节的河水温柔得像一个母亲,谁能想到它夺命时的狰狞?
陈大夫的诊所就在河边,门口挂着一串铃铛,河风一吹就叮当作响。他给人看病从不收钱,只说:“等秋收了给袋米就成。”陈大夫有一个檀木箱子,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药瓶。他常说:“这河水能治病也能致病。”每到雨季,他就熬一种黑乎乎的药汤,让村里人都喝上一碗。说来也怪,喝了陈大夫的药,那年果然没人得疟疾。
我记得最清楚的是,八岁那年发高烧,陈大夫用河里的青苔敷在我的额头上。那青苔凉丝丝的,带着河水特有的腥味。我在昏沉中听见陈大夫说:“小子,你得记住这河水的味道。它养活了咱们祖祖辈辈,将来也会养活你。”如今想来,这话里既有祝福,也有诅咒。
野渡河边的葬礼总是很简单。一口薄棺,几个亲人,一队送葬的乡亲。棺材入土前,照例要绕河走一圈,让死者最后看看这条河。下葬时,人们会往坟头撒一把河沙,说这样死者就不会迷路。这些仪式简单得近乎敷衍,却透着一种奇异的庄严。那是面对不可抗力的顺从,也是对生命最基本的尊重。
村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,被河水带走的人,不能过度悲伤。哭得太狠,会被认为是对河神不敬。王婶在铁蛋死后第七天就下地干活了,乡亲们夸她“明事理”;赵三的老婆在丈夫死后三个月就改嫁了,村里人说她“很懂事”。这种近乎冷酷的理性,是野渡河教会我们的生存智慧。
我离开家乡那年,野渡河发了一场大水。河水漫过堤岸,冲走了十几亩稻田,却奇迹般地没伤一人。老人们说这是河神在发脾气,但又舍不得伤害自己的子民。那天夜里,全村人都躲在高处的祠堂里,听着河水咆哮,像在听一头困兽在怒吼。
多年后回乡,发现野渡河变样了。水泥堤岸把河水规规矩矩地束在河道里,新建的水电站让河水变得温顺。那些曾经夺人性命的险滩,如今成了观光景点。村里建了游泳池,再没人去河里野泳。这些变化让我松了一口气,却又怅然若失。那条野性的、危险的、充满生命力的河流,似乎正在死去。
我去看望陈大夫,他的诊所还在老地方,只是门前的铃铛已经不响了。九旬高龄的他,眼睛依然明亮,说话时总爱引用《本草纲目》。说起野渡河的变化,他叹了一口气:“现在的河水,连蚂蟥都不爱活了。”他颤巍巍地从床底下拖出那个檀木药箱,里面的药瓶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。
“知道为什么以前的河水能治病吗?”陈大夫突然问我,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地说,“因为它里面有生命,好的坏的都有。现在这水,干净是干净了,可也死了。”
离开诊所时,我在门口捡了一块小石头放进了口袋,这是小时候的习惯,每次路过河边都要捡一块石头。如今河岸修得整齐,反而找不到一块像样的石头了。
那晚我住在老屋,半夜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。仔细一听,像是棒槌捶打衣服的声音。我走到窗前,借着月光看见河边有几个模糊的人影。有弯腰洗衣的妇人,有撒网的渔夫,还有嬉戏的孩子。我想看得更清楚一些,那些人影却消散在河雾中。只有河水依旧在流淌,声音轻柔得像一首摇篮曲。
第二天清晨,我在河边遇到了刘婆婆的孙女。她正在洗衣服,用的是全自动洗衣机,插电的那种。她热情地邀请我去她家吃饭,说现在村里通了自来水,再不用来河边打水了。我问她还记不记得,奶奶讲过的河神故事,她笑着摇头:“那都是老迷信了。”
临走前,我去了一趟村后的坟山。那些被河水带走的人,都葬在这里。坟头朝着野渡河的方向,像是还在望着那条河。我在铁蛋的坟前放了一块鹅卵石,在张老师的坟前放了一支钢笔,在赵三的坟前放了一截竹片。这些简陋的祭品,不知能否穿越生死的界限,到达彼岸。
客车驶出村口时,我最后看了一眼野渡河。阳光下的河水闪着细碎的金光,美丽而安详。我突然想起李二爷的话:“河水深着呢。”这深,不仅是说水深,更是说这条河承载的记忆与生命之深。
如今的野渡河不再轻易夺人性命,却也少了那份惊心动魄的生命力。我们驯服了河流,却也被剥夺了某种原始的体验。那种与自然力量直接对峙的战栗,那种在危险边缘行走的清醒,以及对生命最本真的敬畏。
客车转过山坳,野渡河消失在视野中。我摸出口袋里那一块小石头,温润的触感让我想起儿时河水的温度。这块石头,或许就是野渡河给我的最后礼物,一个关于生死,关于记忆,关于永恒的微小见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