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的旗帜

七月，太阳像一面烧红的铜锣，悬挂在县城上空。街上的柏油路被晒得发软，踩上去便留下浅浅的脚印，不多时又自行平复了。小李站在县委大院门口的老槐树下，看那面红旗在热风中徐徐地飘动。树叶间，漏下的光斑在他脸上游移，如同许多金色的小鱼。

老张从传达室漫步踱出来，手里捏着一沓红头文件。他今年68岁了，是县委的老通讯员，据说年轻时还参加过解放战争。他走路时左腿有一些跛，那是在淮海战役中留下的纪念。

“小李，又来看旗啊？”老张眯缝着眼睛，脸上的皱纹里夹着汗珠。

小李点点头。每年七月，他总爱在这槐树下站一会儿。这习惯始于十年前，他刚到县委工作时，那时老张告诉他，这旗杆是1951年立的，用的是从山上砍来的杉木，埋在地下三米深。

“那时候啊，”老张用袖子擦了擦汗，“全县的人都来了。敲锣打鼓的，比过年还热闹。”他仰头看了看旗杆顶端，“这旗究竟换过多少面了，我都记不清喽。”

一阵热风吹过，槐树叶子哗哗作响。小李忽然想起去年冬天，旗杆被大雪压得吱呀作响，老张硬是冒着风雪，叫人用麻绳把它固定住。那天他的棉袄上结了一层冰壳，胡子上挂着小冰凌，却笑得像个孩子。

“老张，您说，为什么是红色？”小李忽然问。

老张愣了一下，随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褪色的红布，小心翼翼地展开。那是一块三角形的布片，边缘已经磨损。

“1948年冬天，”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，“我们连队被困在山里七天七夜。最后突围时，指导员把这面旗塞给我，说‘小张，你年纪小，一定要冲出去’。”老张的手指抚过布片上的一个破洞，“这是子弹打的。指导员没冲出来。”

一只知了突然在树上嘶鸣起来，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午后的沉闷。老张迅速把布片收好，重新塞回口袋深处，仿佛那是什么不得了的珍宝。

“红色啊，”他拍了拍口袋的位置，“是血的颜色，也是朝阳的颜色。”

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。一群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排着队从街上走过，他们手里拿着纸做的小红旗，在阳光下像一簇跳动的火苗。带队的老教师看见他们，远远地点头致意。小李认得他，是县一中的退休历史老师，每年这时候都带学生来参观革命纪念馆。

老张望着孩子们的背影，忽然说：“我孙子昨天问我，爷爷，你们那时候为什么要打仗啊？”他摇摇头，“我竟不知怎么回答。现在的孩子，哪懂得什么叫没饭吃，什么叫活不下去。”

小李想起档案室里那些发黄的县志。1927年，这个县城有80%的人是文盲；1938年，日军轰炸县城，死伤四百余人；1942年，大饥荒，路边常见饿殍……这些数字如今安静地躺在文件柜里，而街上的奶茶店前排着长队，外卖电动车穿梭不息。

下午三点，县委召开“建党节”座谈会。会议室里开着空调，凉丝丝的，与外面的酷热恍如两个世界。领导讲话时，小李注意到坐在角落的老王。他是县农机厂的老党员，手上还留着机油洗不掉的黑色纹路。他听得很认真，时不时在小本子上记几笔，尽管那些政策术语他可能并不全懂。

散会后，老王拉住小李：“小李，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个？”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。展开来看，是一份入党申请书，字迹工整得不像出自那双粗糙的手。

“我写了三遍了，”老王不好意思地搓着手，“总怕写得不对。我儿子说现在谁还入党啊，可我觉得，人活着总得信点什么。”

　傍晚，小李骑车回家，路过新建的文化广场。一群老太太正在跳广场舞，音乐放的是《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》。她们的动作不算整齐，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。旁边有一个卖冰棍的小贩，三轮车上插着一面小国旗，被风吹得猎猎作响。

回到家，小李的妻子正在厨房做饭。她单位今天组织了“重温入党誓词”活动，回来时带回一枚崭新的党徽。“发新的了，”她说，“旧的那枚别针松了，我怕丢了。”她把旧党徽放进一个绣着红五星的小布袋里，那里面已经有三枚了。“都是这几年发的，”她解释道，“每一枚都不一样。”

晚上看电视时，新闻里播报着各地庆祝活动的画面。儿子忽然问：“爸爸，党是不是很老很老了？”小李正想着如何回答，妻子已经接话：“党永远年轻。”儿子似懂非懂，转头又去看他的动画片了。

夜深了，小李站在阳台上抽烟。远处县政府的楼顶，红旗被射灯照得通红，在夜色中格外醒目。他想起白天老张说的那句话，红色是血的颜色，也是朝阳的颜色。

一支烟抽完，小李回到书房，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旧书。那是爷爷留下的《红星照耀中国》，书页已经发黄，扉页上有他用毛笔写的购买日期，1952年7月1日。书中夹着一张照片，是年轻的爷爷站在刚解放的县城门口，身后是欢呼的人群，和一面刚刚升起的红旗。

小李把照片放回去，忽然想到，从1921年南湖的那条小船，到今天广场上跳舞的老人，农机厂想入党的工人，县委大院里的老旗杆，还有他书架上这本旧书。这一切之间，究竟连着怎样的线？

窗外，七月的风轻轻吹过，带着白天的余温。明天的太阳升起时，那面红旗又将在县委大院上空飘扬，老张会准时把它升起，就像过去几十年里的每一天一样。而街上的孩子们会继续嬉戏，工厂的机器会继续运转，田里的庄稼会继续生长。

这大概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，平凡，却又不凡。就像那面旗帜，在七月的风中，默默诉说着无数个关于信仰、牺牲与希望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