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童节前一日,天气甚好。阳光从东边斜照过来,把街树的影子拉得老长,横卧在柏油路上,被来往的车辆碾来碾去。街道小学校门口的彩旗已经挂起来了,红黄蓝绿,在微风中轻轻招展,像是许多小手在向路人打招呼。
江东站在校门口等小侄女放学。这小丫头今年八岁,上二年级,平日里最是伶牙俐齿,一张小嘴能把活人说死,把死人说活。她的母亲,江东的嫂子,总说这孩子像江东,大约是指孩子这说话的劲头。江东倒不觉得,他小时候哪有她这般机灵呢。
放学的铃声响了,先是几个小男孩冲了出来,书包在背后一跳一跳的,像负重的兔子。然后是女孩子们,三三两两,手拉着手,叽叽喳喳地说着话。最后才见小侄女慢悠悠地踱出来,手里攥着一张彩纸,眉头紧锁,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。
“怎么啦?”江东蹲下身问她,“明天就是儿童节了,不高兴吗?”
她抬头看他,眼睛亮了一下,随即又黯淡下去。“叔叔,”她把手里的彩纸递给他,“老师说,明天每个人都要在台上说一句‘我的梦想’。”
江东展开那张纸,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:“我的梦想是当一名科学家,发明很多有用的东西,为祖国做贡献。”
“写得很好啊。”江东说。
“好什么呀,都是老师让这样写的。”侄女撇撇嘴,“可我不想当科学家。”
“那你想当什么?”
“我想当卖风筝的人。”
江东愣了一下,随即哑然失笑。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卖风筝的人可以天天放风筝。”侄女认真地说,“而且可以把风筝,放到比所有人都高的地方。”
江东本想教育她一番,说一些“志向要高远”之类的话,但看她那郑重的神情,竟一时语塞。这时,一阵风吹来,操场上空飘过一只断了线的风筝,摇摇晃晃地,像喝醉了酒,最后挂在了校园的梧桐树上。
“叔叔,我们明天去放风筝好不好?”小侄女突然说,“不去参加学校的活动了。”
“那可不行。”江东摇摇头,“老师会批评的。”
“就说我生病了。”她眨眨眼,“发烧,很严重的那种。”
江东哭笑不得,只好答应了她,儿童节下午带她去放风筝,前提是上午必须参加学校的活动。她勉强同意了,小脸上却分明写着一百个不情愿。
第二天一早,嫂子给小侄女换上了崭新的白裙子,扎了两个小辫子,还系上了红领巾。小丫头站在镜子前转了一圈,问江东:“叔叔,我像不像科学家?”
“像。”江东违心地说,“特别像。”
学校的庆祝活动很热闹。操场搭了台子,挂满了气球和彩带。校长讲话,老师讲话,优秀学生代表讲话,内容大抵相同,都是关于“祖国的花朵”和“未来的栋梁”之类。然后是各班表演节目,唱歌跳舞,朗诵诗歌。小侄女他们班上台时,江东特意往前凑了凑。
孩子们排成一排,轮流走到话筒前说自己的梦想。轮到小侄女时,她站得笔直,声音清脆:“我的梦想是当一名科学家,发明很多有用的东西,为祖国做贡献。”说完还敬了个队礼,赢得一片掌声。
只有江东知道,她说这话时,眼睛一直望着天空,那里正有一只风筝在飞。
下午,江东带小侄女去了城郊的草地。这是一块荒地,长满了蒲公英和狗尾巴草,远处有几棵歪脖子树。天空湛蓝,飘着几朵棉花糖似的白云,正是放风筝的好天气。
小侄女换上了背带裤和运动鞋,抱着一只燕子风筝,兴奋地跑来跑去。那风筝是江东昨晚临时买的,纸糊的,五块钱一个,不算精致,但足够应付一个小孩子的心愿。
“叔叔,快帮我放!”她催促道。
江东举起风筝,迎着风跑了几步,风筝便晃晃悠悠地升上了天空。小侄女接过线轴,眼睛亮得像星星。“再高些!再高些!”她不停地放线,风筝越飞越高,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。
“叔叔,你看,我的风筝飞到云里去了!”她仰着头,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。
江东坐在草地上看她。阳光照在她的身上,给她镀了一层金边。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,小脸因为兴奋而泛红,嘴角上扬,露出了两个小酒窝。这一刻,她不是什么“祖国的花朵”,只是一个快乐的孩子。
“叔叔,你的梦想是什么?”她突然问江东。
江东愣了一下。我的梦想?小时候想当画家,后来想当作家的梦,早已被现实的齿轮碾得粉碎。如今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,朝九晚五,领着微薄的薪水,勉强糊口。梦想?那太奢侈了。
“叔叔的梦想啊,”江东笑着说,“就是看着你实现梦想。”
她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,撇撇嘴,继续玩她的风筝去了。
这时,远处走来一个老人,背着一个大包袱,步履蹒跚。走近了才看清,那包袱里全是风筝,各式各样的,有蝴蝶,有金鱼,有蜈蚣,有老鹰,琳琅满目。
“要买风筝吗?”老人问,“都是自己扎的,比店里卖的好。”
小侄女的眼睛立刻被吸引住了,她跑过去,看看这个,摸摸那个,最后指着一只红色的金鱼风筝问:“老爷爷,这个多少钱?”
“十块。”老人说。
小侄女转头看江东,眼里满是乞求。江东掏出钱买下了那只风筝。老人帮他们放起来,那金鱼风筝在空中摇头摆尾,活灵活现,比小侄女那只燕子风筝漂亮多了。
“老爷爷,你放风筝的技术真好。”小侄女崇拜地说。
老人笑了,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:“我放了六十多年风筝啦。从你这么大就开始放。”
“那你的梦想就是放风筝吗?”小侄女天真地问。
老人的笑容僵了一下,随即又恢复了:“小姑娘,我们那个年代,不讲什么梦想。能吃饱饭就不错了。”
“那现在呢?”
“现在啊,”老人望着天空中的风筝,“现在就想多卖几只风筝,给孙子攒点上学的钱。”
小侄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老人又教了她几个放风筝的技巧,然后背着剩下的风筝慢慢走远了。他的背影佝偻着,与天空中那些自由飞翔的风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太阳西斜时,他们准备回家。小侄女恋恋不舍地收线,两只风筝慢慢降了下来。突然,一阵强风吹过,那只金鱼风筝的线断了,风筝随风飘去,越飞越远。
“啊!”小侄女惊呼,“我的风筝!”
江东本想安慰她说再买一只,却见她望着远去的风筝,眼里竟闪着奇异的光彩。
“叔叔,你看,它自由了。”她轻声说,“它想去哪儿就去哪儿。”
江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,那只金鱼风筝在夕阳的映照下,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红点,最后消失在远方的天际。
回家的路上,小侄女异常安静。快到家时,她突然说:“叔叔,我改变主意了。”
“什么主意?”
“我的梦想。”她认真地说,“我不想当卖风筝的人了。”
“那想当什么?”
“我要当那只飞走的风筝。”她仰起小脸,“飞到最高的地方,飞到谁也抓不到的地方。”
路灯亮了起来,照在她稚嫩的脸上。江东突然觉得,这个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小丫头,此刻竟有几分陌生。她的眼睛里,有一种他读不懂的东西。
晚上,嫂子打来电话,说小侄女发烧了。江东赶过去时,看见她躺在床上,小脸通红,手里却还攥着那只燕子风筝的骨架。
“怎么突然发烧了?”江东问嫂子。
“不知道,从外面回来就说头疼。”嫂子忧心忡忡地说,“明天带她去医院看看。”
江东摸摸小侄女的额头,确实烫得厉害。她睁开眼,看见是叔叔,虚弱地笑了:“叔叔,我梦见自己变成风筝了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线断了,我一直飞,一直飞……”她的声音越来越小,“飞到了一个没有学校,没有‘我的梦想’的地方……”
她的眼皮慢慢合上,睡着了。江东坐在床边,看着她因为发烧而泛红的小脸,心里五味杂陈。
窗外,夜色如墨,星光稀疏。不知何处飘来了一只断了线的风筝,轻轻撞在窗玻璃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轻响,又随风飘走了。
江东想起小时候,也曾有过许多不着边际的梦想。后来这些梦想,就像断了线的风筝,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生活的天空中。如今看着小侄女,他突然明白,或许每个孩子都是一只风筝,而成人世界里的种种规则、期望,就是那根牵绊的线。大人们自以为是在引导他们飞翔,实则可能只是在限制他们飞得更高更远。
夜深了。小侄女在睡梦中翻了个身,嘴里嘟囔着什么。江东凑近细听,原来是在说:“飞……再高些……”
江东轻轻叹了一口气,为她掖了掖被角。明天,她退烧后,江东还是要带她回学校,回到那个需要她说“我的梦想是当科学家”的地方。这是无可奈何的事。但也许,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午后,江东还会带她去放风筝,看她仰着小脸,目送那些断了线的风筝飞向远方。
毕竟,每个孩子都该有机会,做一只自由的风筝,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