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每日习惯性在镜前用剃须刀剃须。惊蛰过后的晨光,透过纱窗斜斜地照进来,将我的白发映得愈发分明,就连胡须也白了一大片,特别是两鬓的白发异常刺眼。
白发起初不过是一两根,藏在黑发里,像初冬时节草尖上的薄霜;后来竟如春草般蔓延开来,如今已是黑白相间,愈发显眼和分明了。我伸手去拔,却拔不胜拔,只好悻悻作罢。这白发,原是时光的脚印,悄悄地踏在我的头上,就像二十四节气不声不响地更替着,从立春到大寒,一年又一年,接续不断。
老之将至,原是不知不觉的。记得在三十岁上,我还自诩为“青年”,四十岁也还勉强算得上“壮年”,而今五十有五,却再不能自欺欺人了。前段时间谷雨时节去菜市场买菜,卖豆腐的小伙子竟唤我作“大爷”,我一时愕然,继而苦笑了一下。
原来在旁人眼中,我已是这般不堪的模样了,早已给我贴上了“大爷”的标签。难怪以前的同事都称我为“小吴”,如今的同事都喊我“老吴”了。雨水打湿的青石板路上,我的倒影佝偻着,竟与记忆中父亲五十多岁佝偻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。
我的书房朝北,冬日里颇有一些阴冷。书架上排列着一些旧书,纸页泛黄,边角微卷,像秋分时节的枯叶。这些书伴我半生,每一本都翻过数遍,有的还夹着纸条,记着一些批语。午后阳光斜射进来,灰尘在光柱中飞舞,我便坐在藤椅里,取下一册来读。
眼睛已不如从前,老不听使唤,须戴上老花镜,将书举得远些,再远些,方能看清。读着读着,竟打起盹来,鼾声四起,书从手中滑落下来,“啪”的一声惊醒了我。这般情景,近来愈发常见了,就像惊蛰后的春雷,时不时就要把人惊醒一番。
妻子比我小四岁,头发尚黑,但偶尔也能见到几根白发,她的眼角也爬上了一些细纹,像冬至时窗上的冰花。她常笑我健忘,前脚说过的话,后脚便忘了。我也不恼,只道:“人老了,记性自然差些。”
其实心里明白,这遗忘并非全因年岁,而是世事纷扰,记忆的匣子装得太满,旧事便不时从缝隙中漏掉了几件。有时夜里醒来,忽然想起二十年前,某个夏至的夜晚与友人在河边纳凉的情景,细节分明,连那晚的蛙声都记得真切;而昨日午饭吃的什么,说过什么话,做过哪些事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。
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杭州工作,每年过年才难得回来一次。每次见他,总觉得他不是胖了,就是瘦了。他工作忙,常常熬夜加班,我便絮絮叨叨地劝他注意身体。他起初还耐心听着,后来便有一些不耐烦了,只说:“爸,您就别操心了,照顾好您自己的身体就好。”
我嘴上应着,心里却仍放心不下。他小时候生病时,我背着他去医院,他伏在我的背上,小脸烧得通红,呼吸喷在我的颈间,热乎乎的,像小暑时节的晚风。这些情节和细节,却历历在目。如今我老了,背也驼了,再也背不动他了。他的个子长得比我还高,体重比我更重。
在前些日子芒种时节整理旧物,从箱底翻出一叠信札,是年轻时朋友写给我的。纸已发黄,墨迹也淡了,像霜降后的残菊。我一一展开重读,那些往事便如潮水般涌来。信中提到的人,有的已经作古,有的久无音讯,想来也是白发苍苍了。
记得有一个叫子明的同窗好友,与我最为情投意合,那年立夏,我们还在校园的槐树下吟诗作对,后来他去了深圳,初时还有书信往来,渐渐便断了联系。不知他现在过得如何,是否也像我一样,在某个白露为霜的清晨翻检旧信,想起少年的旧时光?
老友老王上月立夏那天过世了。我去参加葬礼,见他躺在棺中,面容安详,竟比生前还显得年轻一些。葬礼过后,几个老同学聚在一处喝茶,谈起往事,唏嘘不已。最健谈的老李忽然沉默下来,半晌才道:“下一个不知该轮到谁了。”众人皆已默然。
我知道他们心中所想与我一样,人生七十古来稀,我们这群人,都已快过六十大关了。“稀”就是稀少,渐渐地都走散了,掉队了。在乡下,过了花甲,来日便无多了,就像大寒过后的枯枝,不知能否等到下一个立春。用乡亲们的话说,就是秋后的蚂蚱,蹦跶不了几天了。
近来常做梦,梦见的尽是儿时的情景。有时是在老屋后的竹林里捉蟋蟀,芒种时节的蝉鸣声犹在耳畔;有时是在学堂背书,老师手中的教鞭闪着寒光;还有一次竟梦见母亲为我缝补衣裳。
小寒时节的灯光下,她的侧脸那么清晰,醒来时枕上已湿了一大片。母亲去世近二十年了,平日里并不常想起她,不知为何梦中相见。都说人老了,就爱回忆过去,看来不假,就像惊蛰时分的雷声,总要把沉睡的记忆时时唤醒。
腿脚已不如从前灵便,上下楼梯需扶着栏杆,稍快一些便有一些气喘,像秋分时分的落叶,飘飘摇摇不得安稳。医生说是关节退化,开了一些药,嘱咐多锻炼,多活动。我便每日清晨去河边散步,看一群老人打太极,动作缓慢如水中的游鱼。
偶尔也学着比画两下,却总不得要领。河边有一棵老柳树,据说有百余年历史了,我常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歇息。树荫浓密,夏至时节的阳光,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影,风吹叶动,那些光斑便在地上跳起舞来,像极了小时候母亲在灯下,为我缝衣时在墙上晃动的剪影。
年轻时,读陶渊明的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只觉得意境超脱;如今再读,却品出几分无奈来。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?老之将至,壮志未酬,岂能全然超脱?只是不得不超脱超然而已。
我的南山何在?不过是每日所见的那方小阳台罢了。在那里种了几盆花草,春分时播种,立夏时开花,秋分时凋零,冬至时枯萎,一年四季,循环往复,聊以怡情。花开时看看花,花谢时望望天,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,就像二十四节气,一个接一个,从不停歇。
同龄同事的孙儿都五岁了,活泼好动,每次来我家都要我讲故事。我便把记忆中那些古老的传说讲给他听,他睁大眼睛听着,不时发问。他问题真多,有的我答得上来,有的答不上来,让我哑口无言,我便胡乱应付过去。
他叫我“爷爷”,声音清脆,听着心里有几分舒坦,像谷雨时节的第一声春雷,让人心头一震。有时我想,我若能活到他长大成人,看他娶妻生子,那该多好。但掐指一算,那时我已近八十多了,能否活到那个年纪,实在难说,就像惊蛰时节的嫩芽,不知能否熬过倒春寒。因为很多人,在头天还嘻嘻哈哈活蹦乱跳的,第二天就悄无声息地,见不到新的日出了。
近来颇感有一些孤独,虽与妻子相伴,仍时有此感。想必是老了的缘故,心思越发细腻敏感之故。孩子有他的生活,朋友日渐稀少,世界仿佛越来越小,最后只剩下这百来平方米的居所。
有时坐在窗前,看街上行人匆匆,年轻人步履轻快,孩子奔跑嬉戏,便想起自己也曾这般生机勃勃过。如今看着他们,竟如隔岸观火,热闹是他们的,我什么也没有,就像大暑时节的蝉鸣,热闹是它们的,而老树只是静静地伫立着。
前日夏至下雨,关节隐隐作痛,便没有出门。午后雨歇,天空如洗,一道彩虹横跨天际。我站在阳台望去,忽然想起三十岁那年与妻子去爬山,也是在这个时节见过这般美丽的彩虹。
那时我们站在山顶,彩虹似乎触手可及,妻子笑得那么开心,那么灿烂。如今再美的彩虹,也只能从阳台远远望一眼了。人老了,连风景都变得遥远,就像重阳节登高,年轻时能一口气爬到山顶,如今却只能在山脚下望一望,望山兴叹了。
去年那夜大雪节气睡不着,起身翻看旧相册。黑白照片上的年轻人目光炯炯,意气风发,那真的是我吗?怎么感觉如此陌生?相册最后一页夹着一片枫叶,是多年前在山里拾的,早已干枯,轻轻一碰就会碎裂,就像我如今脆弱的记忆。
我没有碰它,只是看着它,想起那个秋分时节满山红叶的景象。记忆中的色彩依然鲜艳,而眼前的枫叶却已褪尽了颜色,就像我的人生,曾经绚烂,如今只剩黑白。
老是什么?是镜子里的白发,是关节的疼痛,是记忆的模糊,是越来越多的告别。但老也是午后阳光里的打盹,是孙儿辈的一声“爷爷”,是旧信里泛黄的友谊,是与妻子相濡以沫的平淡日子。
生命如四季轮回,我不过是从盛夏走到了深秋。树叶黄了,将要落了,但在落地之前,还要在枝头再摇曳一番,再享受几缕阳光。
当我老了,终于明白,人生最珍贵的不是青春永驻,而是在有限的年华里,爱过,活过,记得与被记得过。就像二十四节气,每个节气都有它独特的美,立春的生机,夏至的热烈,秋分的宁静,冬至的深沉,缺一不可。
我的生命也将如此,从春到冬,完整地走完这一程。当我老了,还有一个人,不仅爱我青春欢唱的时辰,也爱我虔诚的灵魂,爱我低眉眼垂和苍老脸上的皱纹,以及火炉旁的打盹,这就是我老了以后,心里想要唱的歌,或者是想咽下的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