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雨来得很是突然,去得却极其缓慢。先是天边滚过几声闷雷,像是老天爷沉重的腹鸣,接着便见乌云自东南角涌起,顷刻间便遮蔽了半个天空。
人们尚来不及收拾晾晒的衣物,雨点已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。街道巷口卖冰棍的张婶,手忙脚乱地收摊,塑料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几根没来得及收起的绿豆冰棍,滚落在地上,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得只剩下孤零零的木棍。
我坐在窗前,看那雨点先是稀疏,继而稠密,最后竟连成一片,将天地缝合。窗外的老槐树在雨中摇曳,枝叶间积了水,便陡然一沉,又猛地弹起,甩出一串水珠。
这雨下得久了,树下的泥土便松软起来,树根处积了一洼水,不时有气泡冒出,又无声地破裂。记得去年夏天,也是这样的暴雨过后,老槐树的一根粗枝,不堪重负地折断了,砸坏了王大爷家的煤棚。此刻那断枝的疤痕还在,像一道愈合的伤口,在雨中显得格外醒目。
夏雨与春雨截然不同。春雨细密,如烟如雾,沾衣不湿;夏雨却粗犷,豆大的雨点砸在瓦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老屋的瓦片因年久失修,有几处已经松动,雨水便顺着缝隙渗入,在屋内顿时形成几道蜿蜒的水痕。
我拿盆接住,听那水滴敲打盆底的声响,竟与窗外的雨声应和起来。这让我想起小时候,每逢雨天,父亲就会搬来梯子,爬上房顶“压瓦”,用砖块石块压住松动的瓦片。如今父亲早已离开人世,这活计就再没人做了。
邻家的孩子不顾大人的呵斥,赤着脚在雨中奔跑,踩得水花四溅。他们的笑声穿透雨幕,显得格外清脆。最小的那个,穿着红色塑料雨鞋,故意往水坑里跳,泥水溅到姐姐的白裙子上,惹来一阵追打。
我想起自己儿时亦是如此。每逢夏雨,必定跑到院中,仰着脸让雨水冲刷,直到母亲提着笤帚出来驱赶,才肯作罢。有一次我发烧,却仍偷偷跑出去淋雨,结果病得更重,母亲守了我三天三夜。如今想来,那雨水打在脸上的感觉,竟比任何昂贵的护肤品都要清爽,而母亲熬的红糖姜汤的滋味,却是再也尝不到了。
雨下了半日,街上的积水已没过脚踝。偶尔有汽车驶过,溅起的水花泼在路旁的行人身上,便引来一阵臭骂。这骂声很快又被雨声淹没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人们躲在屋檐下,望着灰蒙蒙的天空,脸上显出焦躁的神色。
五金店的老李搬出沙袋堵在门口,他的铺子去年被雨水倒灌,损失了不少货物。对面理发店的老板娘,倚着门框嗑瓜子,时不时朝街上吐着瓜子壳,在积水中打着转。
只有卖烤红薯的老王,依旧推着他的小车,在雨中缓缓前行。他的雨衣早已湿透,贴在身上,显出瘦削的轮廓。但炉中的炭火却烧得正旺,红薯的甜香混着雨水的腥气,飘出很远。我注意到他的步伐,比去年蹒跚了许多,推车时右肩明显比左肩沉了很多。
“这雨怕是要下到明天了。”老王在我窗前停下,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。他的手指关节粗大,布满老茧,手背上还有一道烫伤的疤痕。
“小暑都过了,雨水多也是常理。”我答道,顺手买了两个红薯。热乎乎的红薯捧在手里,顿时驱散了雨天的阴冷。
老王摇摇头:“节气是节气,可这雨下得人心烦。地里的庄稼怕是要遭殃了。”他说话时,雨水顺着他的皱纹流下,像是也在流泪。
我想起乡下亲戚来信说,今年麦收刚过,玉米才种下,若雨水太多,新苗恐要烂根。表叔家去年就因为涝灾,十亩地的收成还不够本钱。乡亲们看天吃饭,一场不合时宜的大雨,可能就毁了一季的收成。
城市里的人抱怨雨天出行不便,却不知乡下的农人正对着天空发愁。记得小时候放暑假回老家,正赶上连阴雨,看见二叔蹲在田埂上,捧着一把烂根的玉米苗,那背影至今难以忘怀。
雨声渐大,老王推车离去,背影在雨中渐渐模糊。车轮轧过积水的声音渐渐远去,最后完全被雨声吞没。我忽然想起杜少陵的诗句:“随风潜入夜,润物细无声。”这夏雨却反其道而行之,轰轰烈烈地来,又久久不肯离去。古人将小暑后的雨称为“梅雨”,因这时节空气潮湿,衣物易生霉变,所以乡里人又称“霉雨”。衣柜里的樟脑丸早就化完了,早上我发现最喜欢的那件衬衫领口,已经长出了几点霉斑,像被岁月烙下的印记。
傍晚时分,雨势稍缓。几只麻雀飞落到院中的水洼边,急切地啄饮。它们羽毛湿透,显得比平日瘦小了许多。其中一只的翅膀似乎受了伤,喝水时总是保持不了平衡。饮罢,它们并不飞走,而是挤在屋檐下避雨,偶尔发出几声短促的鸣叫,像是在抱怨这漫长的雨天。我想起阳台上还有半袋小米,便撒了一些在窗台。那只受伤的麻雀迟疑了很久,才怯生生地跳过来啄食。
天色渐暗,路灯在雨中亮起,昏黄的光线被雨丝分割成无数细碎的光点。远处有蛙声响起,起初只是一两声试探,继而连成一片。这蛙鸣穿透雨幕,竟显出几分凄凉。我想,这些青蛙想必也是不堪水塘满溢,才如此聒噪。
去年小区改造时填平了后面的池塘,不知这些青蛙是从哪里来的,或许它们也像进城务工的人们一样,背井离乡,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里,寻找一方栖身之所。
夜深了,雨仍未停。我躺在床上,听那雨声忽远忽近,忽大忽小,竟如一首无字的催眠曲。半梦半醒间,我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夏天,躺在老屋的竹席上,母亲在一旁摇着蒲扇,驱赶暑气和蚊虫。
那时的雨声也是如此,时而急促,时而舒缓,却总能让人心安。有时半夜被雷声惊醒,会看见母亲就着昏黄的灯光补衣服,她的剪影投在墙上,随着烛光轻轻摇曳。如今老屋早已拆迁,那张竹席也不知所踪,唯有雨声依旧,只是再没有人为我摇扇驱蚊了。
次日清晨,雨势减弱,但天空依旧阴沉。我撑伞出门,见街上的积水已经退去,留下满地的淤泥。几个清洁工正在费力地清扫,他们的胶鞋陷在泥里,发出“咕叽咕叽”的声响。
其中一位年长的清洁工,弯腰去捡排水口堵塞的垃圾时,差点闪了腰,旁边的年轻同伴赶紧扶住他。路旁的梧桐树叶经过雨水的冲刷,绿得发亮,叶尖还挂着水珠,在微风中轻轻颤动。一片叶子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,突然坠落,正好打在我的伞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轻响。
公园里的荷花池水满溢,几朵早开的荷花被雨水打得低垂着头,花瓣散落水面,随波浮动。池边的长椅上积了水,无人就座。只有一只白鹭单腿立在池中央,对雨浑然不觉,专注地盯着水面,等待猎物出现。
它的羽毛被雨水打湿,却依然保持着优雅的姿态,仿佛这场漫长的雨水与它毫无干系。我不禁想起那些在生活重压下依然保持尊严的人们,他们或许就是人间的白鹭。
我绕过荷花池,来到一处凉亭。亭中已坐有客人,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,正在石桌上摆弄一副象棋。棋盘是刻在石桌上的,已经被岁月磨得发亮。见我进来,他抬头微笑,眼角的皱纹像扇子一样展开:“年轻人,会下棋吗?”
我略懂皮毛,便坐下与他对弈。老者的手背上布满了老年斑,落子时却稳如磐石。他的棋风稳健,不疾不徐,每走一步都要深思良久。我因求胜心切,连连失误,不消片刻便全军覆没。他也不得意,只是慢悠悠地说:“下棋如观雨,急不得。我年轻时也像你一样毛躁,后来在劳改农场待了二十年,才学会等待。”
“老先生高寿?”我问道,注意到他的中山装,虽然旧却很整洁,领口别着一枚褪色的徽章。
“八十有三了。”他捋了捋胡须,那胡须白得像雪,“活了这么久,最大的体会就是,夏雨再长,终有停时;人生再难,终有过日。”他说这话时,目光望向远处,仿佛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亭外的雨声渐歇,云层中透出一缕阳光。老者收起棋子,起身时有一些蹒跚,我连忙扶了一把。他的手臂瘦得惊人,隔着衣袖都能摸到骨头的形状。“看,天要晴了。”他说,声音里带着孩子般的喜悦。
果然,不多时,阳光便如利剑般刺穿云层,洒向湿漉漉的大地。水汽蒸腾而起,在空中形成薄雾,阳光穿过,竟映出一道淡淡的彩虹。街上的行人纷纷收伞,孩子们跑出家门,在水洼间跳跃嬉戏。一个穿黄色雨衣的小女孩蹲在路边,用手指轻轻戳着水中的彩虹倒影,发出咯咯的笑声。整个城市仿佛从长梦中苏醒,焕发出新的生机。
我站在阳光下,感受着雨后特有的清新空气。忽然明白,夏雨的漫长与停歇,正如人生的坎坷与顺遂,皆是自然之理。我们无法改变天气,却可以调整心态;无法预知未来,却可以珍惜当下。
那位下棋老者,历经沧桑后的从容,卖红薯老王风雨无阻的坚持,受伤麻雀求生的顽强,还有记忆中母亲深夜补衣的剪影,这些都是在漫长的雨季里闪耀的阳光。
雨过天晴,万物焕新。那被雨水冲刷过的树叶更绿,被雨水洗礼过的空气更清,被雨水困扰过的人们,或许心境也会更加通透。
夏雨的来临从不由人,但我们可以选择如何面对,是焦躁不安,还是静心聆听;是怨天尤人,还是随遇而安。就像此刻,阳光照在积水上,折射出万千光点,每个光点里都藏着一个被雨水洗净的世界。
聆听夏雨,其实是聆听自然,聆听生活,聆听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声音。在这嘈杂的世界里,我们常常忘记了倾听的重要性。而一场不期而至的夏雨,却给了我们停下脚步,静心聆听的机会。它让我们听见时光流逝的声音,听见记忆深处最温柔的呼唤,听见生命在困境中依然坚韧的律动。
雨声渐远,阳光正好。我收起伞,走向回家的路。路上,积水映着蓝天白云,恍若无数面小镜子,拼凑出另一个颠倒的世界。这世界同样真实,同样美丽,只是需要我们俯下身来,才能看见。就像那些被雨水打落的槐花,虽然零落成泥,却依然散发着淡淡的香气,提醒着我们生命轮回的美好。
夏雨如是,人生亦如是。有滂沱,有淅沥,有阴郁,也有放晴。而我们要做的,或许就是在雨中撑起一把伞,在晴天里珍藏那份湿润的记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