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满刚过,塞上的风已带来了初夏的燥热。我们踏入了银川郊外那片被时光雕刻的土地,即镇北堡西部影视城。初见时,它不过是一圈“既非历史遗址,又无自然景色,更无文化内涵,似乎要掉渣的土围子”,满目皆是“荒凉、残旧、破落、衰败”的景象。然而,当那扇厚重的大门“哐啷”一声向我们敞开时,眼前的景象却如易中天诗中所述:“荒野一堆土,居然八阵图。捉刀写世界,仗剑走江湖。”这里不仅是《红高粱》中九儿走过的月亮门,不仅是《大话西游》至尊宝与紫霞诀别的城楼,更是一座将荒凉淬炼成文化瑰宝的炼金炉,一部用黄土书写的光影传奇。
踏入影视城的一瞬间,我们便被一种奇特的文化气场所包围。这里的一砖一瓦似乎都在诉说着一个关于“荒凉如何被点石成金”的故事。1962年,作家张贤亮下放至此,在这片被世人遗忘的角落,他看到的不是贫瘠与落后,而是一种震撼人心的“荒凉之美”。这种审美眼光,在当时无疑是超前的。当大多数人追求繁华都市的现代感时,张贤亮却从这片土地的苍凉中,读出了历史的厚重与文化的可能。他在小说《绿化树》中将这里命名为“镇南堡”,用文字为这片土地注入了第一缕文化的灵魂。
1992年,已是宁夏文联主席的张贤亮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,抵押自己文艺作品的海外版税,筹资成立“镇北堡西部影视城”。这一举动,在当时看来近乎疯狂,谁会投资一片荒芜的土堡?然而张贤亮看到的,不仅是眼前的风沙,更是一种文化产业的未来图景。他深知,真正的文化价值,不在于表面的华丽,而在于能否唤起人们内心深处的情感共鸣。正如影城大门楹联所书:“两座废墟经艺术加工变艺术瑰宝,一片荒凉有文化装点成文化奇观”,横幅则直指核心“文化是生产力”。
影视城的建设,没有遵循常规的“推倒重建”模式,而是采用了“修旧如旧”的保护性开发策略。张贤亮刻意保留了古堡原有的“奇特、雄浑、苍凉、悲壮、残旧、衰而不败的景象”,突出了它的“荒凉感、黄土味及原始化、民间化的审美内涵”。这种对原始风貌的尊重,使得镇北堡影视城,从一开始就与其他人工搭建的影视基地区别开来。这里不是虚假的布景,而是真实历史的延续与升华。
漫步在影视城中,我们看到了张贤亮文化理想的具象化呈现。他将自己坎坷的人生经历与深厚的文化底蕴注入这片土地,使之从一个单纯的拍摄场地升华为“历史的博物馆,文化的展示地;影视的集结处,明星的俱乐部;民俗的一条街,古董的陈列馆;侠客的风云录,神怪的儿女情”。这种转变不是简单的物理空间改造,而是一场深刻的文化觉醒。当荒凉与历史联姻,当原始与文化结盟,呈现给世人的必然是一副“视觉盛宴和心灵礼赞”。
镇北堡影视城最为人称道的,莫过于它与华语电影那段不可分割的光影情缘。1982年,谢晋导演将张贤亮的小说《灵与肉》改编为电影《牧马人》,远赴宁夏取景,在镇北堡拍摄了那些打动人心的草原场景。这部电影不仅让丛珊和朱时茂一举成名,更在无意间为镇北堡日后成为影视基地埋下了伏笔。谁能想到,这片荒芜的土地竟会成为中国电影走向世界的起点?
真正让镇北堡声名大噪的,是1987年张艺谋执导的《红高粱》。影片中那片炽热的红高粱地、那座古朴的酿酒作坊、那个被称为“月亮门”的经典场景,全部取自镇北堡的原始风貌。当《红高粱》在柏林电影节捧回金熊奖时,世界影坛的目光第一次聚焦到这个中国西北的偏远角落。巩俐和姜文也幸运地从这片古堡废墟中崛起,成为国际影星。此后,滕文骥导演的《黄河谣》,又以古堡的神秘魅力捧回了“蒙特利尔金奖”,镇北堡作为“影视摇篮”的地位由此确立。
走在影视城中,《红高粱》的场景被完整保留下来。九儿的居室、出嫁时乘坐的轿子、盛酒的大缸,甚至那扇被誉为“影片中最美镜头之一”的月亮门。站在月亮门前,我仿佛看到了巩俐饰演的九儿倔强而热烈的身影,听到了那首荡气回肠的《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》。这个“简单的造型却成就了一段经典”,它不仅是电影史上的一个标志性画面,更成为镇北堡文化符号的象征。
然而,镇北堡的光影神话并未止步于此。1995年,周星驰的《大话西游》在此取景,为影视城注入了全新的文化基因。与《红高粱》的粗犷豪放不同,《大话西游》带来的是后现代主义的无厘头幽默与凄美爱情。影视城中的“盘丝洞”“招亲台”与“唐僧受刑台”,都是这部电影留下的永恒印记。有趣的是,《大话西游》最初上映时反响平平,却在几年后通过录像带和网络传播成为CULT经典,影响了一代年轻人的情感表达方式。这种延迟的文化效应,反而让镇北堡获得了更长久的关注与热度。
随着《锦衣卫》《刺陵》等影片的相继拍摄,镇北堡西部影城已累计接待了100余部影视作品的拍摄,拥有各类影视片重要场景140多处。这些作品风格迥异,却都从这片土地的原始风貌中汲取了创作灵感。正如一位评论者所言:“镇北堡西部影城的每一处电影拍摄场景,都是电影艺术家智慧的体现,制作材料简易,但通过导演的全面设计、整体构思,并运用不同的艺术手法,借助镜头给观众带来了视觉、听觉上的冲击和震撼。”这种“化腐朽为神奇”的能力,正是镇北堡最独特的文化魅力所在。
漫步在影视城的各个角落,循环播放的《大话西游》对白随风飘来,让人产生一种奇妙的时空错位感。我们究竟是在现实中游览,还是已经成为某部电影中的角色?正如宣传语所说:“初到不解此中意,倏忽已成剧中人。”这种沉浸式的文化体验,是其他人工影视城难以复制的独特魅力。
除了作为影视拍摄基地,镇北堡西部影城,还扮演着一个同样重要的角色,中国传统民俗的活态博物馆。从2007年开始,影视城开始通过特殊方式,向游客展示和宣传中华民族的传统民俗,“端午节”“中秋节”“七夕节”、春节以及“二十四节气”等传统节日和习俗无不囊括其中。
春节期间的镇北堡尤其热闹。工作人员会按照传统习俗,在春节前半个多月,就开始每天的特色安排。“二十三,扫尘土;二十四,祭灶神……”游客每天到访,都能感受到不同的年味。我们虽未亲历春节的盛况,但从描述中能想象出这样的场景。骑着骆驼的队伍,板车里拉着一家大小,带着年货,一路唱着“信天游”去给亲戚们拜年……这不是电视剧里的桥段,而是镇北堡为游客精心准备的民俗体验。
“七夕节”时,影视城的“彩球招亲”活动,总是特别热闹。工作人员会演绎我国历史上各个时期不同的婚礼模式,“人们在捧腹大笑的同时,感受着传统文化的魅力”。即便是像正月初五“填穷坑”这样的小习俗,导游也会将其作为常识告知游客。这种对传统民俗的细致呈现,不仅具有娱乐性,更是一种文化传承的实践。
影视城公关部经理于淑婷曾表示:“很多民俗的东西,现代人已经很少有人完全知道,像‘二十四节气歌’,很多人都不会唱了。有的人虽然对一些民俗也了解,但具体怎样也说不清楚,影视城正是想通过这种表演和讲解的方式,向人们传递中国古代民俗文化知识,让人们对于中华民族有更深刻的理解”。这一理念,得到了宁夏社会科学院副院长陈通明的肯定,他认为镇北堡的方式是“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保护和发扬”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,镇北堡的民俗展示不断深化。2008年,影视城被国务院和文化部颁布为“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项目保护性开发综合实验基地”。借此契机,影城大力引进民间非遗项目落户,将皮影戏、京剧、秦腔、抛彩招亲等传统艺术引入园区。同时,还收集了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的古家具、古旧建筑材料和历史道具,应用于景点布置中。这些举措,使镇北堡逐步成为“中国古代北方小城镇的缩影”,集中展示了“我们祖先的生活方式、生产方式和娱乐方式”。
走在影视城的民俗街上,我们看到了老银川的市井风貌,体验了公社大寨的革命激情,甚至有机会客串一把古装剧中的侠客神仙。这种穿梭于不同历史时空的体验,让人不禁联想到《清明上河图》中那种繁华的生活图景。正如一位游客感叹:“这罗列两旁的民俗汇总,这如织游人,其实一点也不逊色于当年的东京汴梁。在某种程度上,此时此景更是一种突破,一种成就”。
镇北堡对民俗文化的保护不是静态的展示,而是通过游客参与互动的活态传承。在这里,文化不是玻璃柜中的标本,而是可以触摸、可以体验的生活记忆。这种“在游乐中增长历史知识,在玩耍中体验古人生活”的方式,让传统文化在当代社会找到了新的生存空间和表达方式。
站在镇北堡的高处,俯瞰这片将荒凉转化为文化瑰宝的土地,我不禁思考:究竟是什么让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土堡,成为“中国一绝、西北大观”,并被誉为“宁夏之宝”?答案或许就藏在它独特的“荒凉美学”之中。
镇北堡的荒凉,不是贫瘠的代名词,而是一种文化符号,一种审美语言。它代表了西北大地最本真的面貌,不加修饰、原始粗犷,却蕴含着强大的生命力和表现力。张贤亮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,并将它转化为一种文化资本。正如学者所言,镇北堡影视城“有别于其他影视基地的人工制景,完全依托于本地的自然风貌与历史遗迹,摄于此地的电影文化,落定在真实的文化系统中,而非人工搭建的虚幻之境”。这种真实感,正是它区别于横店等大型影视城的关键所在。
镇北堡的成功还在于,它走出了一条独特的文化产业发展道路。与依赖强大资本支撑的影视基地不同,镇北堡走的是“名人+文化”的渐进式发展路径。张贤亮用自己的文化声望和艺术眼光,为这片荒凉之地注入了灵魂。他没有盲目追求规模和速度,而是坚持“蓄水养鱼”的开发策略,让文化价值自然生长、逐渐积累。这种发展模式,在当今急功近利的社会环境中,显得尤为珍贵。
从更宏观的角度看,镇北堡的崛起,反映了一种文化自信,对本土特色的自信,对历史遗产的自信,对非主流美学的自信。在全球化浪潮中,许多地方为了迎合外部期待而失去了自我,而镇北堡却坚持了自己的“西部印象”。它没有模仿好莱坞,没有复制横店,而是深耕自己“古朴、荒凉、原始、粗犷、民间化”的特色,最终形成了不可替代的文化品牌。
值得一提的是,镇北堡的文化再生产,并未停留在传统影视拍摄的层面。随着社交媒体的兴起,影城也积极拥抱变化,通过“网红景点”的打造和线上传播,吸引新一代游客前来“打卡”。那些在《大话西游》场景前,穿着紫霞仙子同款嫁衣拍照的年轻人,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参与着镇北堡文化的当代建构。这种传统与现代的对话,正是文化生命力延续的明证。
离开镇北堡时,夕阳为土黄色的城墙镀上了一层金边。回望这座“繁华的荒城”,我突然明白了它最打动人心的地方,它不仅保存了历史的痕迹,不仅见证了电影的辉煌,不仅传承了民俗的精粹,更重要的是,它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可能性。即使是最荒凉的土地,只要注入文化的灵魂,就能焕发出最耀眼的光芒。正如易中天那首诗的结尾所言:“壮哉镇北堡,真是不含糊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