银川市西夏区怀远县的夜市,向来是极有名的。每当暮色四合,白日里那些规规矩矩的店铺便都退避三舍,让位于那些支着油布棚子的小摊了。摊主们排出一列列长桌,摆上各式家什,便算是开张了。先是三三两两的游人,继而如蚁附膻,愈聚愈多,竟至于摩肩接踵,连转身也觉困难了。
我们初到怀远,正是初夏之夜。楠家旅店伙计告诉我们:“先生若要寻一些有特色的吃食,不如去夜市走走。那里的羊肉极好,人也极多。”我们本不喜拥挤,但闻说有佳肴,便也动了凡心,踽踽独行而去。
夜市在城西一条长街上,远远便见灯火如昼,照得半边天都红了。走近时,但见人头攒动,黑压压一片,竟望不到尽头。叫卖声、谈笑声、杯盘碰撞声,杂以烤肉的滋滋作响,混作一团,灌入耳中,使人顿觉置身了一个巨大的蜂巢之中。
羊肉摊最多,每隔三五步便有一家。摊主多是精壮汉子,赤着膊,脖子上搭一条污浊的毛巾,在炭火前翻动着铁签上的肉块。肉是现宰的,血水尚未干透,便在火上烤了。那肉色由红转褐,油脂滴在炭上,“嗤”地冒起一缕青烟,香气便四散开来。食客们围坐在矮凳上,面前搁一张小桌,上面排着肉串、啤酒、大蒜和洋葱。他们吃得满头大汗,却仍不住地招呼摊主:“再来十串肥的!”
我们选了一家人气颇旺的摊位坐下。邻座是一对青年男女,男的穿着花衬衫,女的着短裙,明显是游客。他们面前已堆了不少竹签,却还在要酒加菜。“这羊肉比我们那儿的好多了,”花衬衫青年大着舌头说,“又嫩又香,一点膻味也没有。”女的只管笑,不时掏出手机自拍,背景便是那烟雾缭绕的烤肉架。
“先生们要一些什么?”摊主过来问们,一个小年轻人,手里还翻动着十几串肉。
“一盘手抓滩羊肉,一个羊头,来五串瘦的,一碗羊汤。”同伴晋华答道。
“好呢!”他麻利地抓起一把肉串,排在火上。那肉片切得极薄,在炭火上一卷,便熟了。撒上辣椒面、孜然,再略烤片刻,便送到我们面前。我咬了一口,果然鲜嫩多汁,辣中带香,竟比预想的还要美味。
正吃着,忽见人群骚动起来。原来是一队旅行团到了,二三十人,戴着统一的红帽子,在导游的小旗引领下挤入夜市。他们东张西望,不时发出惊叹声,明显是初来乍到。摊主们见状,吆喝得更加起劲了。
“正宗怀远羊肉!百年老字号!”
“现宰现烤,不鲜不要钱!”
“来来来,尝一尝,免费品尝!”
红帽子们分散开来,各自寻吃食去了。我们旁边很快坐下一个中年男子,帽子下露出花白的头发。他要了一瓶啤酒,慢慢啜饮,眼睛却不住地打量着周围。
“第一次来怀远?”我搭话道。
“是啊,”他笑了笑,“听说这里的夜市热闹,特地来看看。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“羊肉可还合口味?”
“好得很!”他竖起大拇指,“我们那儿的羊肉,总带着一股草腥味,这里的却只有肉香。”
正说着,他的同伴们也陆续聚了过来,各自端着吃食,七嘴八舌地议论着。有的赞羊肉鲜嫩,有的夸辣椒够劲,还有的已经喝得满面红光,说话也含糊起来。
夜市愈发热闹了。除了羊肉摊,还有卖凉皮的、炸臭豆腐的、烤鱼的、煮饺子的,各色小吃应有尽有。一个卖糖葫芦的老者推着小车,在人群中艰难穿行,不时吆喝一声:“冰糖葫芦——”声音有一些沙哑,却穿透了嘈杂的人声。几个孩子闻声追去,围着车子叽叽喳喳,老者便笑呵呵地取下几串递给他们。
更远处,有人摆了地摊卖手工艺品。几个姑娘蹲在那里挑选绣花钱包和布鞋,摊主是一个面色黝黑的妇人,正口若悬河地讲着什么,引得姑娘们频频点头。再过去,竟还有算命的、卖膏药的、表演杂耍的,俨然一个小型庙会。
我吃完羊肉,信步闲逛。人群如潮水般涌动,我被推着向前,时而驻足看人捏面人,时而观望铁板上的鱿鱼如何卷曲变熟。空气中混合着烤肉香、油烟味、汗臭和香水的气息,浓烈得几乎有了质感。
在一处卖羊杂汤的摊前,我见到一个奇特景象。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,蹲在垃圾桶旁,正贪婪地啃食别人丢弃的肉串。摊主看见了,非但不驱赶,反而盛了一碗热汤给他。老乞丐接过,也不道谢,埋头便喝。摊主摇摇头,又回去忙自己的生意了。
“那老头天天来,”旁边一个卖烤玉米的大婶告诉我,“儿子死了,媳妇改嫁,就剩他一个,疯疯癫癫的。这些摊主都认识他,谁有剩的就给他一口。”
我正想细问,忽听一阵喧哗。原来是一群醉酒的青年与人发生了口角,双方推搡起来,眼看就要动手。周围的食客纷纷避让,有的甚至端起盘子躲到一边。摊主们却不慌,似乎见惯了这场面。果然,很快就有人出来劝解,双方骂骂咧咧地散了。
“这种事常有,”烤玉米大婶见怪不怪,“喝多了嘛。不过真打起来的少,大家来这儿图个开心,谁愿意找不痛快?”
夜深了,人却不见少。反而有更多年轻人加入进来,夜市迎来了第二波高潮。酒吧和KTV的门前也开始聚集人群,音乐声震耳欲聋。一对对情侣手挽着手,在人群中穿梭,女孩们手里多半拿着彩色棉花糖或冰激凌,娇笑着躲避男友偷吻的企图。
我们走到夜市尽头,这里已较为冷清。几个摊主正在收拾,准备打烊。一个卖烤红薯的老汉独自坐在角落里,炭火将熄,映得他满脸皱纹更加深刻。我们各自买了一个红薯,和他攀谈起来。
“生意如何?”我问。
“还行吧,”他慢吞吞地说,“比不得那些卖羊肉的。他们一晚上能赚好几千呢。”
“那你怎么不也卖羊肉?”
“本钱大啊,”他苦笑,“一只羊多少钱?我这点家当,只够卖卖红薯。”说着,他咳嗽了几声,声音有一些空洞。
我们离开时,已近午夜。回望夜市,依然灯火通明,人声鼎沸。羊肉的烟气升腾而起,在灯光中形成一团团蓝色的雾。这雾气笼罩着食客们的笑脸,笼罩着摊主们忙碌的身影,也笼罩着那些不为人知的悲欢。
怀远的夜市,便是如此。白日里寂静的街道,入夜后便活了过来,像一个沉睡的巨人突然醒来,开始大快朵颐。人们在这里寻找美食,寻找热闹,寻找烟火,或许也在寻找某种逃离,逃离白日的疲惫,逃离生活的重压。而次日清晨,当最后一盏灯火熄灭,满地竹签和纸巾被清扫一空时,昨夜的喧嚣便如一场幻梦,不留痕迹。
只有那羊肉的香气,似乎还萦绕在街角巷尾,等待着下一个夜晚的来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