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抓滩羊肉

宁夏的美味，当属羊肉，而滩羊肉，又属羊肉之最。滩羊者，宁夏之特产也。其肉鲜美，尤以手抓为最。每见食客以五指攫肉，撕而啖之，唇齿皆油，面目欣然，便觉人生之乐，莫过于此。然而细思之，其中亦自有深意存焉。

我初尝手抓羊肉，尚在弱冠之年。彼时负笈西行，至一荒僻小镇。天色向晚，腹中雷鸣，遂踅入一矮屋，檐下悬一“清真”木牌，已被风沙剥蚀得字迹模糊。屋内烟气缭绕，三五食客围坐，皆以手掇肉，咀嚼有声。我亦要了一斤，待肉上桌，但见盘中堆叠如小丘，热气蒸腾，肉色粉白，间以翠绿芫荽，煞是好看。邻座一老者，面如枣皮，皱纹间夹些风霜痕迹，见我踌躇，便笑道：“后生，此物须用手抓，方得真味。”言罢，径自撕下一块，递将过来。

我初尚嫌其不洁，然肉香扑鼻，终难抗拒。接而食之，果然鲜美异常，非刀叉所割者可比。老者见状大笑，眼角皱纹挤作一堆：“如何？手抓之乐，非亲尝不知也。”自此，我方悟饮食之道，原不在器皿之精，而在天性之发。

后来，我游历渐广，见各处食羊肉之法各异。北平涮羊肉，薄如蝉翼；西域烤全羊，气势磅礴；江南红烧羊肉，甜腻婉转。然皆不如宁夏手抓羊肉之质朴痛快。何哉？盖手抓者，最近乎人之本性也。刀叉箸匙，虽是文明之具，亦为天性之障。以手攫食，反觉亲切自然。每见都市中人，于高档餐厅持刀弄叉，小心翼翼，恐失仪态，便觉可笑。彼辈何曾想过，人类始祖原是从手抓生肉开始，历经百万年，今又复归于手抓，岂非一大循环？

宁夏之地，干旱少雨，牧草稀疏。滩羊生于斯，长于斯，饮碱水，食苦草，其肉却无腥膻，反有甘甜。我曾访一牧羊人，问其缘故。彼时夕阳西下，牧人蹲坐沙丘，面朝羊群，徐徐道：“羊吃苦中苦，肉得甜中甜。”此言虽简，却令我悚然。世间万物，不皆如此吗？艰难困苦，玉汝于成。滩羊若无此恶劣环境，其肉安能鲜美若此？人之成才，岂非亦然？

手抓羊肉之妙，尤在“抓”字。抓者，不假外物，直取核心之谓也。我见过许多食客，初对此法颇觉不适，或嫌油腻，或惧失礼。然一旦放手尝试，便觉快意非常。人之本性，原喜直截了当。文明日进，礼节日繁，人反将自己束缚。手抓羊肉，恰似对现代文明之一记耳光，教人记起，快乐本不需太多修饰。

羊肉煮熟，盛以大盆，众人围坐，各伸其手。此时无分贵贱，不论尊卑，唯肉是图。我曾见一官员与农夫同桌共食，初时尚有些拘谨，三块肉下肚，便称兄道弟起来。食物之力，竟能消弭阶级隔阂，实为奇事。思之，人在食欲面前，终究平等。任你绫罗绸缎，我自油手腥唇，谁又笑话谁来？

最妙是那羊肉肥瘦相间，瘦者不柴，肥者不腻。以手撕之，肥瘦自分，各取所需。老人爱肥，取其滑嫩；壮者喜瘦，好其劲道。一块羊肉，能容众口，实为难得。想社会之中，若能如此羊肉，使各得其所，岂非大同？然现实往往相反，肥者愈肥，瘦者愈瘦，遂生怨怼。每思及此，便觉盘中羊肉，竟含至理。

食毕，满手油腻，以面饼揩之，再嚼饼而尽。一点一滴，皆不浪费。牧人生活艰苦，故知物力维艰。今之都市中人，动辄浪费，半盘佳肴，弃如敝屣。较之牧人，岂不愧哉？我常想，若使浪费者往宁夏牧区住上三月，观牧民生活，其行或能改之。然此辈大抵不肯去，即便去了，亦不过当作“体验生活”，归来自诩“曾历艰辛”，实则皮毛未触。

手抓羊肉之肆，多简陋。几张木桌，几条板凳，便是全部家当。食客中亦鲜有锦衣玉食之辈，多为贩夫走卒，引车卖浆者流。然彼等之乐，反较富豪为真。富豪食遍珍馐，舌苔已厚，纵有龙肝凤髓，亦难激起味蕾之欢。而劳动者日间辛苦，得此一顿手抓羊肉，便觉人生至乐。可见快乐不在物质多寡，而在需要与否。饥者易为食，此理古今皆然。

我认识一位老者，年逾古稀，每日必至同一小店，要半斤羊肉，一壶老酒，独酌良久。问其缘故，答曰：“非为此肉不可下酒。”细询之，方知其少年时家贫，偶得钱买肉，必来此店。后虽生活改善，山珍海味尝遍，终觉不如此店羊肉对味。味觉记忆，竟能维系一生情感，实为神奇。今其子女皆在海外，屡欲接之同住，老者坚拒，谓：“离了此肉，生不如死。”旁人笑其痴，我却深解其意。人至暮年，所剩无几，唯有些许记忆中的味道，尚可证明自己活过、爱过、存在过。

手抓羊肉之肆，少有女子独食者。非因女子不喜此味，实因社会眼光所限。女子当优雅，岂能伸手抓肉，油光满面？此诚偏见也。我见过一位女画家，独坐角落，以手撕肉，吃得津津有味，毫不在意旁人目光。问之，则曰：“艺术需要真性情，饮食何独不然？”此言极是。人之处世，若处处顾忌他人眼光，连吃饭都要装模作样，活得多累？女子尚且如此，男子更当如何？

今之宁夏，手抓羊肉已成招牌，游客纷至沓来，高档餐厅亦增设此菜。然装修愈精，味道反失其真。塑料手套替代了徒手，精美器皿取代了粗瓷大碗，连羊肉都切得整齐划一，再难见当年豪放气象。文明进步，原为便利生活，今反使生活失其本真，岂非南辕北辙？我曾见一游客，戴着手套吃羊肉，小心翼翼，生怕油渍沾身。如此吃法，与手术何异？又何来饮食之乐？

手抓羊肉之真谛，在于回归本真。现代人困于钢筋水泥，终日与机器为伍，渐失天性。偶尔以手抓食，油腻满指，反觉痛快。此正如久困笼中之鸟，偶得展翅，虽不能高飞，亦觉舒畅。人之异于禽兽者，不仅在文明，亦在知返璞归真。今人每以文明自傲，视徒手抓食为野蛮，却不知文明若过度，反成枷锁。

暮色四合时，我常独坐小店，要一盘羊肉，慢撕细嚼，思人生百态。羊肉渐冷，油腻凝结，而思绪愈热。世间万物，皆如这盘中羊肉，看似简单，内含深意。手抓羊肉，抓的是肉，悟的是道。

人生在世，能得几回痛快？不如学那宁夏牧人，大块吃肉，大碗喝酒，不计较体面，不在乎眼光。活得真实，死亦无憾。

手上有油，心里有光，足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