搜索
巴男的头像

巴男

网站用户

散文
202507/05
分享

面相人生

5月25日,凌晨。宁夏人似乎只适合夜生活,在白天却显得有些慵懒和松散,我们想找一家早餐店都很难,即便找到零星的几家,也是兰州人开的拉面馆。本地人是很少有人开早餐店的,他们也不习惯大清早走出楼房吃早餐。

银川市西夏区怀远县的早晨,来得特别早。天还灰蒙蒙的,街角那家拉面馆的灯便亮了。灯是昏黄的,照在油腻的墙壁上,显出几分暖意来。我和同伴有了晨起的饿意,正想寻一家早餐店充饥,突然就听见喇叭里不间断的吆喝声:“牛一碗牛肉面,正宗的兰州拉面,全国连锁店,好吃的牛肉面,欢迎您来品尝。”只见一位年轻的老板,已站在案前使劲地揉面。他戴一顶蓝底白花纹的帽子,不知是何处的样式,大概是兰州的韵味,倒与他那张圆脸颇为相称。

面馆不大,横竖摆着七八张桌子。墙上贴着价目表,最上头的“正宗牛肉拉面”几个字写得极大,下面却跟着一行小字:“加肉另计”。食客们对此似乎并无异议,只管埋头吃面,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。

老板姓马,二十七八岁年纪,手臂粗壮,笑起来眼角堆起了皱纹。他揉面的架势很是好看,面团在他手里翻飞,时而摔打在案板上,发出“啪”的声响。我问他为何起这般早,他抹了一把汗,笑道:“面要醒得好,人就得少睡觉。”

他的牛肉面确实与众不同。面上只浮着四粒牛肉,切得方方正正,如骰子一般。肉虽少,味道却极鲜美,咬下去竟有汁水迸出。我疑心他用了什么秘方,他却只说:“肉不在多,在精。”这话听来颇有几分哲理,但细想又不过是生意人的说辞罢了。

最奇的还是,他那“八种面型对应八种性格”的说法。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纸,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:“毛细——细腻,二细——稳重,韭叶——豁达,荞麦棱——刚强,大宽——豪爽,二宽——敦厚,空心——灵巧,一窝丝——缠绵。”我初看时只当是招徕顾客的花样,后来却发现,他当真会根据客人的样貌举止,来拉不同的面。

第二日清晨,我们正吃面,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,眉头紧锁,手机贴在耳边,不住地说着“合同”“条款”之类的话。马老板看了他一眼,便拉了一碗“荞麦棱”。那面条棱角分明,吃起来颇有嚼劲。中年人起初并未注意,吃了几口后却放下手机,专心吃起面来,眉头也舒展了一些。

过了一会儿,一个老太太牵着孙儿进来。孩子七八岁,眼睛滴溜溜地转,一刻也坐不住。马老板给他们端上“空心”面。那面条中间是空的,吸起来发出“嗖嗖”的声响。孩子觉得有趣,竟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整碗面。老太太临走时特意向马老板道谢,他却只是摆摆手,继续揉他的面团去了。

我渐渐对这“面相学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,在银川的几天,便常去马老板店里坐着,看他如何相人下面。一个雨天,店里人少,我便问他这本事从何而来。

“哪有什么本事,”他搓着手上的面渍,“不过是看人看得多了,心里有一个大概,也有了一本账。”

他说他十六岁就开始学拉面,起初在兰州的一家老店当学徒。师傅脾气古怪,要求极严,稍有不顺便用擀面杖打手心。他手上至今还留着几处疤痕。

“师傅说,拉面如做人,要外圆内方。”马老板比画着,“面条表面光滑,里面却有筋骨。”

他师傅也讲究看人下面,但只分粗细,不分形状。这八种面型对应八种性格的说法,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。

“人活一张脸,面活一个型。”他这样解释道。

我想这话未免太过玄虚,但看他认真的神情,又不像是信口胡诌、信口开河和信口雌黄。他接着说,每种面型要用的力度、醒面时间都不同,就像对待不同的人,要用不同的方式。

“毛细最费工夫,面要醒得透,拉的时候力道要匀。性子急的人拉不好这种面。”他说着,给我演示了一下。那面条细如发丝,却不断裂,在热汤中舒展开来,宛如活物。

我问他可曾看错过人。他沉默了一会,讲起去年冬天的一件事。

那日天寒地冻,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人走进店里,要了一碗最便宜的清汤面。马老板看他手指冻得通红,眼神却倔强,便给他拉了碗“大宽”。

“大宽面厚实,管饱。”马老板说,“我看他像一个有骨气的,只是暂时落了难。”

那年轻人吃完面,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就走了。马老板后来才看到,上面写着:“面很好吃,钱日后一定补上。”底下没留名字。

“三个月后,他真的回来了,不但付了面钱,还多给了二十块。”马老板说着,从柜台抽屉里,取出那张皱巴巴的字条给我看。字迹已经模糊,但还能辨认。

“所以你看,”他小心地折好字条放了回去,“人跟面一样,不能光看表面。”

我想起他帽子的特别,便问起缘由。他摸了摸帽子,说这是他爷爷留下的,是当年参加某个庆典时发的。

“戴着它,就像爷爷还在看着我拉面。”他说这话时,声音低了一些,手上的动作却不曾停下。

日子久了,我发现马老板的“面相”并非总是准确。有一次,他给一个看起来温婉的姑娘拉了“缠绵”的“一窝丝”,那姑娘吃了一口,就皱起了眉头,要求换成“荞麦棱”。马老板二话没说,就重新做了一碗。后来他告诉我,那姑娘是一个护士,平日里见惯了生死,性子其实刚强得很。

“所以说,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。”他总结道,语气里却没有丝毫挫败。

马老板又回忆起来。在深秋的一个早晨,他的面馆没有开门。这在往常是从未有过的事。食客们询问,隔壁杂货店的老板说,马老板的父亲病了,他连夜回了老家。食客们这才知道,他并非无亲无故。

三天后,面馆重新开张。马老板的帽子有些歪,眼睛下面挂着青黑的眼圈。他照常揉面、拉面,只是话少了一些。我给他说了几句安慰的话,他点点头,给我拉了一碗“二细”。

“我爹常说,日子像面条,拉长了才有嚼头。”他突然说道。

那天下午,我路过面馆,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发呆,帽子摘下来放在膝上。夕阳照在他的秃顶上,显出几分滑稽,又透着一些凄凉。他没注意到我,我也就没去打扰他。

马老板说,冬天来了,怀远县的街道上积了薄雪。他在门口挂了厚棉帘,里面烧着炉子,暖烘烘的。吃面的人更多了,常常排起队来。他忙得脚不沾地,却依然坚持每种面型都要做到位。

“天冷人心急,更得把面拉好。”他对抱怨等得太久的顾客这样解释。

今年元旦那天,他给每位顾客的面里都多放了两粒牛肉。有人笑问他是不是发财了,他笑着说:“图个吉利,新年好兆头。”

我注意到他的帽子换了一顶新的,样式却与原来那顶一模一样。新帽子还没有沾染上面粉和油烟,显得格外鲜亮。

他又回忆起来。春节前,他在店里贴了春联,上联是“拉拉扯扯又是一年”,下联是“细细长长总有滋味”,横批“面面俱到”。字是他自己写的,歪歪扭扭,却透着一股认真劲儿。

除夕夜,食客们路过面馆,发现他还开着门。里面只有一位老人,慢慢地吃着面。马老板坐在对面,似乎在陪老人说话。食客推门进去,他有一些惊讶,旋即笑道:“正好,一起守岁吧。”

那晚,食客们才知道,老人是附近小区的孤寡老人,儿女都在外地。马老板每年除夕都会专门为他开一会儿门。

“横竖我也是一个人。”马老板轻描淡写地说。

老人吃的是“韭叶”面,他说这面宽窄适中,不费牙口。马老板给我拉了一碗“豪爽”的“大宽”,他自己则是一碗“二细”。

“我爹走了以后,我才明白他为什么总说做人要像‘二细’面。”马老板突然说,“不粗不细,不软不硬,刚刚好。”

老人点点头,用颤巍巍的手夹起一筷子面,吹了吹,送入口中。

外面的鞭炮声渐渐密集起来,新的一年就要到了。马老板起身下厨,给食客们每人煮了碗汤圆。汤圆浮在面汤里,白生生的,像小小的月亮。

“团团圆圆。”老人说,眼里闪着光。

我看着马老板忙碌的背影,忽然觉得,他那八种面型或许真有一些道理。人如面,面如人,在这小小的面馆里,每天都有不同的故事在热气腾腾中上演。

临走时,马老板送我到门口。风已经停了,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树叶。他站在灯光里,帽子上的花纹显得格外清晰。

“明天还来吗?”他问。

“来,只要一天不离开怀远县。”我说,“尝尝你的‘缠绵’面。”

他笑了,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:“那得看你是不是那性格。”

我踏着树叶而归,身后的灯光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,细如面条,绵延不绝。

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
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! [登录] [我要成为会员]